他,既非伟人,亦非奇人,也算不上名人,毕生唯致做一个堂堂正正、服务乡梓的好人。
外患内忧 少年识尽愁滋味
一九一三年,农历十月十九,一个平常的日子,江苏淮安县河下镇湖嘴大街上的一户寻常人家,生了个男婴。多年渴盼含饴之乐的老祖父,为他取名“之尧”,字“景唐”。高氏世居江宁湖熟镇,行医为业,清咸丰初年避乱来淮,遂家于此。后陆续在清江浦等地开了几爿药店,总名“高善除堂”(取“善到病除”之义),专售依家传秘方自制的丸散膏丹,此外也兼营油店等业。斯时,中辈兄弟三人皆在外经商,家中只老弱妇孺。数月后,祖父长逝,祖母掌家。她对长孙珍爱逾常,躬亲抚育,然并不溺爱,规行矩步,一言一笑,皆以和敬为则。且恪遵古训:要得小儿安,常带三分饥和寒。衣不过丰,食不过饱,每餐后必以少许开水倒入碗中饮尽,粒米滴油不得糟蹋。这些习惯,三岁到老,伴随了他一生。儿时童趣不多,最快乐的时光,当数父亲每次归家过年,他辄终日绕膝不去。《汤头歌》、《药性赋》(均为中医学启蒙读物)本枯涩难背,不比诗词童谣朗朗上口,为逗父亲欢欣,他口诵默记,乐此不疲。祖母喜小说,年高艰于阅读,晚间,父亲总恭侍左右,为之代目。他则端坐小杌上旁听,目之注之,孺慕不已。
五周岁后入家塾。师乃前清举人、博学老儒。在先生眼中,这个文静的学生唯好学强记,别无过人之处。忽有一次,先生无意间感叹:镜中短鬓惊霜白。他随口以对:窗外虚心(翠竹)带雨青。先生捻须颔首:孺子可教!
年十四考取省九中。孰料祸殃踵至:三叔高行素与人合股创办的航运公司遇日资企业残酷竞争,客货运价已一再降至成本以下,亏损累积,债台高筑。大伯主持的药店,向来利微,只堪养家,不足拓展实业。父亲经管三棵树、射阳镇两处油店,原本稍可支撑运业,却又连遭兵匪洗劫,难以为继,归家后竟一病不起。此时他十七岁。遭父之丧,已足摧心裂肝,亡父未殡,又值一帮债主领着警察前来查封财产。事因公司租用的货船满载淮秋豆夜泊瓜洲渡,日本奸商雇人潜水于船底钻眼,水涌浸豆难以察觉,不及施救,船已沉没江底。三叔诉控无门,只身北走,悬壶(行医)徐州。事寝后,大伯因心力交瘁不久辞世,身后无出,命他以独子双祧,药店暂交族人主持。望着一门孤寡羸幼,一片破败狼藉,他中心如焚,夜不能寐。为走出困境,决定辍学,至乡先辈汪小川门下精研岐黄(中医学)。父亲生前曾为他订过亲,三三年仲春,陶氏来归。生一长女,聪慧喜人,惜岁余夭折。短短数年间,身罹百忧,创巨痛深,他切感人生至哀,莫过于死别。复念世间此痛固无可避让,然当有推延、缓解之策,此则良医之用也。于是从医之志弥坚,遂辞别故乡亲人,负笈彭城,依叔父临床实践,汲求深造。
三七年春,他返淮接管因用人不善而濒临破产的高善除堂,正式挂牌行医,惨淡经营,迅速扭转了亏损局面。然在一场空前的民族浩劫中,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灾难迭起,噩耗频仍。其家亦如是:镇江、汉口两药店先后遭日机狂轰烂炸,尽成齑粉;流寓徐州的十三名家人至亲被日寇集体屠杀,药堂焚毁;胞姐中敌飞弹,殒命兴化……国破家亡,悲愤丛集,男儿嚼穿龈血!眼见人命如土末草芥,朝不保夕;万物似电光泡影,即幻即灭。残酷的战争,强逼他看淡了生死,更看轻了身外之物事。文弱书生,非不能以性命相拼;西南西北,非不可以艰难跋涉;然合族几十口人仅存这爿赖以糊口的药店,不能没有他。一走了之,于心何忍?他选择了屈留沦陷区,非人所能堪的亡国奴惨运遂降之身。一日赴急诊进城,至东门口未行礼脱帽,站岗的日兵怒骂着举起刺刀,将其礼帽挑飞,并欲治罪,幸好周边做生意的皆邻里熟人,急涌上周旋,才得间离去。日特又硬栽其有抗日之嫌,上门搜捕。他冒称堂弟高鸣珂而当面兔脱,寻被发觉,追至铜元局后北圩根,在贫家俩婆媳掩护下,藏身锅屋柴堆,方幸免于难。店被查封,经众多商家担保,医界同行请出朝鲜医生张九鼎说情,特务室主任蒋作宾(人称高丽棒子)又敲诈了五百大洋才准予复业。紧接着,东门外又发生两起惨案:一朱姓大嫂被日寇扒光上衣立于城门口示众,愤然自经(上吊);一家小孩夜半生病哭闹,其母违禁点灯,被城头哨兵一梭连射,母子双双饮弹而亡。面对侵略者令人发指的残暴兽行,他与城外民众同仇共愤,自发抗争:大家不进城!绝不向强盗卑躬屈膝!花街竟由此取代城内东西大街,成为当时人气最旺的商业区。在大人影响下,孩子们也不愿接受日语奴化教育,纷纷休学。他慨然应众家长所请,每日在家中为辍学的少年们讲授半天古文诗词。在日寇的屠刀下痛苦熬煎,三十刚出头,青青好鬓,已遽见二毛。四二年秋,妻子归宁(回娘家),从抗日根据地阜宁县益林镇带回内兄口信,说新四军里有个宋天民,听说了他的遭遇,愿意交个朋友,希望他能为抗日救国出力。他当即欣然诚允,愿竭涓尘。
载欣载奔 投身洪流求大道
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高景唐全家喜极而泣。九月五日,新四军三师集结淮阴城下,准备向龟缩城中负隅顽抗的敌伪二十八师发起总攻。傍晚,他正与里人筹备劳军事宜,店员吴先生领着一位穿灰军服扎绑腿的中年人寻来,竟是神交已久的宋天民!上来就亲切地紧握他的手,感谢他多次无偿为新四军提供药品、接待交通员并保护其安全。立谈之间,他深感共产党人“光明正直,磅礴大气,蔼然可亲,令人翕然景慕”(摘其信中语)。可交情归交情,慰问金人家却分文不受。说敌占区人民太苦了,怎忍再加重大家负担?在众人一再恳请下,才答应收下一些米、菜。来日中午,清一色白菜粉丝烧猪肉加米饭,将士饱餐后开始攻城。东门率先告捷,不到两小时,全歼敌伪近万人。淮阴人民如久旱逢甘霖、严冬近暖日,苏皖边区一片晴朗的天。宋天民担任了两淮市市长兼工商业联合会主任委员。高景唐在其引导下参与了商界工作,朝夕相处,受益良多。加之亲所闻见:子弟兵怜老惜幼,济贫救苦,解危蹈难;边区政府大小举措,无不为民利民。是以更坚信:得民心者必得天下。
次年九月,宋天民忽冒雨夜访,带来新四军即将北撤的消息。除珍重道别外,更动员他在国民党占领期间离家出外暂避,保节全身,等共产党回来。一席推心置腹之言,影响了他的后半生。在辗转他乡、颠沛流离的两年多里,他常倍感温暖地回想起那个秋风秋雨之夜。
四八年十二月初,国民党军队弃城而逃,淮阴又回到人民手中。宋天民即将随大军南下,匆忙中还不忘托人带信,召他回来,参加了新政权工作。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他代表市区五万多人民撰书了一副巨联,高悬在慈云寺前牌楼口。联语,老清江浦人至今记忆犹新:“淮水奔腾,代表五万余民众,欢呼澎湃;国基奠定,贯连千百座城市,生产繁荣。”发展生产,增加就业,促进城乡物资交流,支持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争购爱国公债,协助征收税款,对私改造等纷繁艰巨的工作,磨练了他的社会活动能力,也带来一片赞誉。其行,仅四字即可概括:“率先垂范”。清江市区的工商业,基本上都是资本较小的中小企业。他陪同税务干部,跑遍各家各户,出以公心、实事求是地评估计税营业额、利润额;不仅领先足额纳税,为完成包干任务,还常为个别无力完税的小业主分担税款。五三年,负担较重的一些人家生产经营出现了诸多困难,孩子也多失学,作为主要发起人,他主持创办了私立清江初级中学并兼任校长。办学资金缺口大,一时无从筹措,自己除培养两个儿子读书外,还要节衣缩食抚养远房侄儿身后留下的四个孤儿,拿不出更多的现钱来,只好将河下镇老家厅房等拆掉,取梁柱槅板打成百多张课桌赠给学校。该校收费低而减免面宽,使一些贫困学生得以完成学业,也为国家培养了一批急需的人才。在社会主义改造前夕,工商界有的歇业改行,有的合并重组,也有个别抽逃资金所谓“见机早”者。他团结工商联一班人,千方百计坚持不缩减生产经营规模,自己还变卖红木家具及田黄、鸡血石印章等,以扩大再生产。公私合营时又遇一难题:本地经济基础薄弱,企业一时接纳不了现有的从业人员,这就意味着一部分人将失去饭碗及医疗劳保、退休金等待遇。怎么向底下做工作?只有“责在人先,利居众后”。于是,工商联正副主委及主要骨干的家属们全下来,将有限的就业机会让给群众。妻子陶韵菊从不拖他后腿,唯在此事上有些委屈:“给你们高家摊了半辈子膏药,说解雇就解雇了?”他无言以对。直到近八十高龄,每年春节前,他仍坚持带着工商联的同志一家家上门,慰问这些老友的遗孀,尽可能为她们解决一些生活困难,以表达组织的敬意与歉意。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终于到来,作为全市第一家实行公私合营的企业主,他真心实意地献出了全部店产与祖传秘方。有亲友责他:何不留个秘方抄件,以备子孙不虞之需?他笑道:“社会主义就是要让人人都过好日子,子孙后代焉愁温饱?”
“文革”开始,抄家,批斗,游街,蹲牛棚,下放劳动摔折右腿,他都安之若素。五味人生,久已磨砺得他荣辱两忘、得失双遣,惟爱国之心白首难移。六九年,北方边境珍宝岛战事方殷,其长子高法钰,一个有二十一项重要发明(其中转为民用的一项:“新型摩擦发火药” ,殁后十五年,获国家重大科技发明奖,载于《人民日报》)的年轻科学家,参与研制尖端武器,九月十一日牺牲于试验场。芝兰先零,玉树早凋!西秦古道,白发送儿,猿鸣肠断,情何以堪!有关部门领导再三询其有何要求,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为国捐躯,更复何求?”
粉碎“四人帮”,进入了改革开放新时代,劫后余生,更奋然不顾。协助党和政府落实统战政策,平反冤假错案;协助中国民主建国会江苏省委会在淮建立组织,以更有效地团结经济界人士,推进多党合作。是时,“左”的影响尚未肃清,人们对加入民主党派心有余悸,组织发展很难。他首先动员小女儿入会,以消除一些人的顾虑。一位老友原本同意加入民建,但其子时任某单位负责人则竭力反对:民主党派有什么参加头?充其量不过做个花瓶子!他听了淡然一笑不屑与辩,良久,喟然叹曰:“古人云:‘不知其人视其友’。若真能做党的益友,梅洁兰芳,清芬致远,大节照人,怕也不易为哩!”逝前数月,市民建会内培养成熟的一名中年高级知识分子李建文突患癌症,一时继任乏人,省统战部与市委领导多次做工作,为了事业,他同意次子高法权以中共党员双跨加入民建。
八三年担任淮阴市人大副主任后,他以古稀之年奔波不息:查看农村中小学危房;视察医院病房,检查医疗质量;向科技医教人员、文艺工作者调查情况,向工商界人士及周围群众了解社情民意,及时向党和政府建言献策,莫不出言斯善,有道可尊。九一年遇百年罕见大水,省政府领导来淮征求对抗洪方案的意见。作为与会的唯一党外人士,他首先发言直抒己见:饱经水患的淮阴人民可以为大局作牺牲,但是,情况未到万分危急,切不可行炸堤分洪之下策。省市领导虚心听取了水利专家、老干部的意见,作出了保堤抗洪的正确决策。
一九九二年春节一过,接连不断出差开会,未能很好休息。三月三日,他赶赴南京参加省政协常委会,夜间整理提案至凌晨两点,早餐仅以隔宿烧饼应付,加之沿途修路,车身剧烈颠簸,本就不大好的胃部出现穿孔。他耐受性极强,仍作一般胃痛视之,并未察觉危险。驾驶员提出转头回淮,未允。到宁后,又坚持开了大半天会,因怕麻烦会上,仅让人送至附近第四医院观察一夜,次日转至省人民医院手术,病情已恶化。省市有关领导极为关怀重视,组织专家抢救,终无效,于三月十二日十二时在宁逝世。
义合诚交 经久历劫情愈固
高景唐先生少年多舛的遭遇,使他深切感受到世路的艰辛、命运的残酷、人生的无常,故格外看重亲情、友情、乡情,“满眼全是好人。”待人一片赤诚。
无论对生母、嗣母,还是靠他赡养的堂婶,他都恪尽孝道,乃闾里公认的孝子。管教儿孙悉以理喻,从不打骂呵斥。晚辈做错事,惹他生气时,最重的一句也就是:“胡话!胡话!胡而话之!”家中老小无论谁生病,他都责无旁贷,常边看书或写东西,边观察症状变化,连宵达旦。只一条,从不肯亲喂婴幼儿汤药,以“不忍见其哭拒”也。
平日见乡党长幼,无不恂恂谦谦,恭而有礼。对待邻里谊重情洽,开店之时谨遵祖训,凡高家巷邻里街坊或远近贫苦人上门求药,皆免费奉送。晚年,为步行上班方便,主动将单独宅院的二层小楼上交,搬进六十多平米的集体宿舍。人们常见他打扫公共楼梯,谓之“活动筋骨”;夜深睡前,必“巡视”楼上下,将走道中“长明灯”一一关掉,据说不光是为公家节省电费,也为全楼人积福耳。
一生与人交往,不吐市井语、鄙俚语、尖刻语、恶谑语,不在背后说人短长。经商无铜臭味,从政无官场气,少小至八十,难去书卷儒雅。善饮。与戚友同仁欢聚,能立尽数十觞,然常逾量,以乡俗好攀酒,而他又不忍拂人雅意、败人豪兴也。或醉,辄莞尔默坐,人亦不再硬央。
平生常以事贤友仁为乐,而崇仁重义、淳厚谦和、乐天知命、擅医识药以及雅好诗词曲赋书画、精于文物典籍鉴赏,也为他赢得了众多的各界朋友。更难得的是善始全终,不以生死荣辱易交,向为时人所称道。友人中有错划右派从领导岗位上下来的,有因冤案送去劳改后又释放的,不管他们境遇如何,头上是否有“帽子”,他始终事之如兄。一位挚友、原市工商联副主委“文革”中故去,一群遗孤多未成年,他身陷困境,仍竭力给以关注照应,直到他们全部自立。
抗战后几十年来,其松操雪志、广度冲襟亦为风雨同舟、亲密合作的共产党人所推重。“两相择,故两相得。”近半个世纪,以义相合,以诤相交,以诚相待,可谓“君子之交淡以亲”。
六一年春节前,他收到一包自上海邮来的奶油糖。寄件人是《解放日报》党组书记胡子衡,淮阴第一次解放时,曾任清江孔庙镇指导员,北撤后便失去了联系。还有什么比这雪中送炭的挚谊更宝贵呢?
五七年“反右整风”刚开始,他即被抽到省政治干校集中学习,待结业回淮,运动已近尾声。若干年后,才知这是省、市委有意安排的“保护措施”。“文革”中,他下放五七干校劳动,与原清江市几位主要领导编在一个班。渐渐察觉:抬氨水,人家个头没他高,却叫他走前面,重量自然压向后头;拉平车,谁都抢着握车把,偏留他拽小纤;他牙不好,从小又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为吃饭慢没少挨造反派的训斥,后来“棚友”们都自动让他先打饭。大家都沦到这般境地,还自觉执行党的统战政策,可谓“义贯终始,情存岁寒”。还有什么比这患难相恤的真情更感人呢?
八十年代后,他与当地四套班子内中共领导人交往更频繁,也更多样化了。他十分珍惜在一起合作共事的“缘分”,对机关里每一位工作人员都以满腔真诚爱之重之,融若水乳,同不少人结成了诗文老友或忘年新交。他身体向来很好,没得过什么大的疾病,唯有一次血压突然升高,住进市二院治疗。市委书记李绶章专程两次探望慰问,他铭感至深。临终前几日,犹在病床上忆及此事,哀惋李书记英年早逝而唏嘘不已,并挂心其堂上二老如今不知怎样了,说这样清正廉洁、一心为民的好干部,淮阴人不会忘记他。
无悔有憾 他生再写杏林春
“庸医易得,良医难求。”汪小川先生为海内名医,法眼甚高。高景唐求列门墙,先生喜其宅心醇谨、举动安和、虚心笃学,且天资过人、时有神悟,叹为良材。尝对友人曰:光大吾山阳医派者,抑或此生乎?正因期许过重,此后多年,高景唐惟恐让前辈失望,益发精勤不倦,博习医籍药典,钻坚研微,广收方论,潜心实践,时时以良医自励,以博施广济为己任。年方廿四,初至“高善除”坐堂,人多轻视,戏呼其“小先生”。不及一载,见他屡起沉疴,且待人一片至性真情,无论寒暑风雨,不分贫富贵贱,请其出诊,远近必赴;和言悦色,视人如己,病家接之,如覆春云、如沐春风;一时声誉雀起,老少皆敬称“高先生”,直到身后。
以医系人生死,父病又误庸医之手,故于诊脉辨证极下苦功,造诣颇深。每临症治病,必如澄潭古井,无欲无求,以期智与神合;望闻问切,逐一仔细,从不草草;精察表里虚实寒热,不敢失之毫厘。构方用药,必穷思极想,力求至精的当,无虚设之药、虚投之量。喜用常药,非不得已不用贵重药材,也不屑以稀奇古怪之物作药引。故其处方,大多价廉易得。每方至多不过三剂,轻者辄愈;重者,更为随症加减。喜集验方,然不泥古。认为时地、气候及人的秉性、遭际不同,需辨证论治,不可拘于一也。即祖传成药秘方,在其手上亦多有改进。
他擅长医治温病时疫、中风痿痹、肝肾疾患等,妇科、儿科尤为独到。后半生更致力于常见病、多发病的研究。以病人疾苦不除为医者之耻。最见不得婴幼儿头顶、脚心戳针吊水,而于小儿感冒发烧、咳嗽、痢疾三致意焉,着手屡见神效。遇治痢疾病儿,头和药只要投下小半盅,呕泻立止;二和即可完全退烧;三和饮与不饮,皆一剂而愈。先试于小女、孙子女,后用于外人,百试不爽。有心研制出成药造福儿童,惜报批手续烦难终未果。每忆长女夏日患菌痢,他当时学医未成,不敢轻易措手,待凑足十块大洋请到一位儿科名医时,孩子已脱水无救。此痛镂骨刻髓,永世难忘,后在淮从医五十余年,愈病数以万计,从不受人分毫脉金。参加工作后,多在下班或晚上散会时奔走病家;暮年,则以病人踵门求治居多,随到随医,中晚饭菜有时要热上两三次,才得用餐,从未见其露出倦容怠意。老家藏有一支上好犀牛角,遇热毒炎症,蘸清水研磨成乳浆,内服外敷皆有奇效,在两淮不知传过多少人手。谁家需要,借了就走。“文革”后,世风渐浇薄,甚有人借去治好病,更劈下一小块再还。家人说:就剩一小截了,不要再外借了吧。万一自家人要用……他听了,了不以为然:“医家应有割股之心,何况区区身外之物!”最后剩下一点还是送给了一个患大脑炎的孩子,挽救了她的生命。
挨批斗时,有个造反派曾将他重重踢倒在水泥台上,顿时腿膝都流了血。多年后,此人患了癌症,托人上门求他施治。来人期期艾艾张不了口,他弄清来意后,坦然道:“此人原与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那种非常时期,不少人都疯了心,得了恶症,我不和病人计较,去看看吧。”
担任市中医学会会长数十年,与同道探讨学术,切磋医方,尽心竭智,向无保守和门户之见。有些人同行相轻,积不相能,他每以人格魅力,居间解纷释憾,增进了团结。凡遇疑难危症会诊或医者自病求治,他,总是淮上同行们的首选。生命垂危时,还深深为中医药现状忧虑:一些医人辨证不精、下药欠准,执方套症,缺乏创意;许多中药又产地紊乱,加工炮制不如法,疗效大打折扣……尤深自责的是:后几十年,绝大部分时间精力忙于社会活动及行政事务,未能殚精竭虑精研仁术,也未能培养后进结出硕果。忝为人医,未尽天职,辜负了父辈及汪先生的厚望,没能为人民群众及祖国中医药事业作出应有的贡献。今生不能不有憾者,惟此而已。
可惜,人生惟有一遭。一朝化去,万古尘埃。若有来生,他说,他愿化作一棵“药中甘草”。
他一生最敬仰的人是共和国总理、乡先贤周恩来,将其比作苏北平原上横空出世的巍巍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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