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乾隆年间,淮安有一段曲折迭宕、感人至深的悲喜情缘轰动朝野,名扬海内。时任淮安知府荆如棠为之作《贞义行》,还由此引出一部大剧《义贞记》。
这是一个真实、凄婉的故事。据《秋坪新语》记载,山西蒲州太守刘登庸是京畿平谷人,生有一小女秀姑,活泼美丽,聪慧绝伦。刘登庸回京师官邸时,将小女与山阳孝廉捐道衔程光奎之子允元缔结姻缘。此时,允元才两岁。未几,允元随父南归。长路漫漫,山高水远,音讯遂绝。
后来刘登庸罢官回家,自平谷举家迁到天津北仓。刘登庸本为清官,家中并无积蓄。其死后,家计每况愈下,不得已,家人典房当衣,加上天灾人祸不断,生活难以为继。此后秀姑与庶母、姊妹、嫂、侄及弟清善八口相依为命,以做些手工、小生意为生,辗转寄宿于李氏一破屋里。四弟崇善在南仓教书,但所入连稀粥都不能自给。冬天没有棉衣,姊妹互相依背而坐取暖。及至崇善病故,家里更为窘迫,有时两三天炉灶都不生火。
那年入夏,大雨滂沱,屋内一片汪洋,全家蜷缩在屋旁稍高些的草棚中,泪水和着雨水涔涔不已。幸好北仓有几位好心人看在眼里,与准提庵尼姑照震共同伸出援手,在庵中腾出一间房子,秀姑一家才老弱相扶,冒雨踏泥,踉跄入住。然而,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贫病交加,秀姑的小妹、侄儿和姐姐先后死去。不到半年,庶母和嫂嫂也相继病故。至此,秀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不知是冥冥中有天意眷顾,还是秀姑心中始终有个美好的愿望挥之不去,秀姑顽强地活了下来。她青娥素颜,隐身庵中,靠针线活糊口度日,在准提庵生活了十六年。其间也有名门望族、邻家少年慕名前来求婚,可秀姑实告他们自己早已罗敷有夫,那些人根本不信。后来,她随照震尼姑移居津城之接引庵,一晃又是十四年。照震劝她剃度,秀姑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而且父亲于弥留之际,还谆谆告知与程生有婚姻之约,我在此只是杜绝乡邻悠悠之口。”秀姑侄儿永安长大后曾欲接秀姑出庵,但秀姑坚辞不肯。岁月交替,光阴荏苒,秀姑深藏庵中,外人难得一见。庵中有祈祷法事,外面妇女只知其名,争欲识之,秀姑闭户不开,众人皆敬羡而去。
再说程允元回到淮安后,其父过世,家亦败落。允元惦记此前与秀姑姻缘,每欲北上就婚,但苦于家计,只好作罢。其间也有传言秀姑早已病故,劝允元别娶,允元不忍,正色说即使故人已去也应往墓前祭奠告别,然后再谈其他。如此逶迤坎坷,不觉已过三十年。
乾隆四十二年(1777)春,程允元终于在表侄杨吴增的陪伴下,随漕船北上到天津北仓探访秀姑墓,但遍寻无着。正满怀惆怅间,恰在杨村遇到北仓人王福功。福功说:“是有这么个人,可是过得好苦。刘公早已过世,已成年的儿子远出一直未归,剩下妇孺老的老小的小,多已不在人世。唯有四女儿尚在,昔时曾许字淮上程姓。听说程已作古,此女誓不别嫁。先寄居北仓准提庵,后迁津城尼庵,也不知她名字!”程允元闻听一跃而起:“我就是程某啊。在淮一直听说秀姑已过世,此行特欲千里寻孤墓,杯酒酹故人。可她竟然还在?快请带我拜访。”福功请哑仆带允元前往。到了接引庵,叩门,照震尼姑迎出。等问明原委,照震尼姑说:“先生此言,是真是假啊?很久以前,有朝中宰辅之子少年丧偶,得知秀姑貌美,特地拜托贫尼牵线说媒。秀姑愠怒,几天不吃不喝,我只好连连赔罪,誓不复言。你别再害秀姑害我了!”随即掩门谢客。允元徘徊良久,不肯离去。
允元闷闷不乐地回到漕船。表侄和众漕丁闻听此事,无不称奇,大家约请当地百姓联名监漕官员,上书天津知县金之忠,呼吁官府成全他们二人。金之忠详细了解后,派巡司去做秀姑工作。秀姑以无父母主婚为由拒绝。巡司说:“县父母,真父母也。且女之所守五十七年者,为程也。程已至,而犹不嫁,将何谓乎?”……秀姑“泫然泣下”,终于答应了婚事。
这边金太守立马选择良辰吉日,出资数十金吩咐衙吏备办婚嫁事宜,还“别出十金,以补妆奁细碎之不足也。”到了六月初八,金之忠特地在县衙腾出新房,备好彩舆夫马,动用官衙仪仗,数百衙役高擎金字牌匾,护卫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是日观者塞途,无不咨磋叹赏,啧啧一词也。”
婚礼结束后,金之忠又“赠以资斧,为具关文,送之南旋”。作为义男贞女的程允元和刘秀姑,在经历了五十多年的磨难之后终成眷属,演绎了一则流传千古的佳话。
这边淮安知府荆如棠为允元、秀姑南归可没少操心。他敦促山阳知县金幼淳(字显扬)整修好新房,亲到运河码头迎接二位新人,并发给“糊口之费”。后来,荆如棠还挥笔写下了洋洋洒洒的《贞义行》:
猗嗟夫妇人伦首,男义女贞古无有。
彼苍作合终有时,白首依然成配偶。
岑川程氏家山阳,好客人呼小孟尝。
需次京华名藉甚,殷勤为子择齐姜。
蒲州太守衣冠族,有女深闺掌中玉。
一见倾心缟纻投,百年愿把丝罗续。
佳儿娇女甫髫龄,一语才通缔好盟。
银河有待双星渡,未届鱼轩百两迎。
从来世事有消歇,富贵荣华如转睫。
雁羽终成南北阻,燕飞竟作东西别。
弱冠乘龙愿未谐,相思何处问鸾钗?
堂前空有宜男祝,牖下曾无季女斋。
矫首浮云暗于邑,迢遥京洛无消息。
夜月时萦寡鹄愁,年年只抱鳏鱼泣。
之子伶仃立路隅,蒲东归亲返乡闾。
家园荡尽凄凉甚,一仆扶携到直沽。
肠断同怀诸姊妹,空门寄迹甘憔悴。
只影茕茕绣佛幢,临妆剩有乌云在。
妾意君心各自留,断蓬飞絮两悠悠。
任他邻女夸红袖,望我良人矢白头。
苦志贞操神所佑,分明暗室朝曦透。
偶逐蒲帆直北行,其中自有机缘凑。
系缆延回一水滨,征车仆仆拥飞尘。
路旁争说刘贞女,触拨羁人记忆真。
叩门寻访深深语,罢织停针听覼缕。
莫认浮游蜂蝶踪,须知本是鸾凤侣。
风流令尹画堂开,五色花封手自裁。
豆蔻梢头春已去,合欢枝上月方来。
同心结绾无差异,上如青天下如地,
苹藻思将妇职修,结缡不负先人意。
裙布相庄食案边,一经追忆转凄然。
赤绳系足三千里,皦日盟心五十年。
轻装结束回南骛,鱼水新欢艳行路。
卜筑枚皋旧宅边,亲操井臼相依住。
唱随琴瑟有和声,一日贤名遍楚城。
好共青灯酬络纬,羡伊黄发警鸡鸣。
肩舆迎到黄堂侧,举止幽闲大家则。
贞义长昭彤管辉,作歌示我邦人式。
荆如棠(1719-?),山西平陆人,乾隆六年(1741)举人,乾隆十三年(1748)三甲第129名进士。历官翰林院庶吉士,江苏镇洋、沛县知县,通州知州等,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五月任淮安府知府。后官至淮扬道。荆如棠曾师从大诗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沈德潜。沈很喜欢这个得意门生。在荆如棠任职沛县时,晚年的沈德潜曾“三宿其家”,足见师徒情深。荆如棠的诗文朴实无华,极少雕琢,但是信手拈来,清新自然。在这首七古中,荆如棠历数刘程二人,特别是秀姑受到的种种磨难,细腻地刻划了姻缘初缔、茕独无依、空门寄迹、花封画堂的悲喜情缘。尽管封建社会那些所谓父母之命、义男贞女的道德枷锁,扼杀了太多年轻人的青春和幸福,葬送了无数美好的梦想和追求,但秀姑和允元的传奇一生,他们那种矢志不渝、终生无悔的执着,读来还是令人荡气回肠,回味久远。
乾隆四十二年(1777)十月,荆如棠据实上报,两江总督高晋听闻此事,赞曰:“订丝罗于黄口,谐花烛于白头。守义怀贞,五十年来如一日;完全名节,二千里外有同心。史册罕传,古今仅观。”遂与江苏巡抚杨魁、漕运总督德保等,联名奏请旌表。后礼部传乾隆圣旨,赐金三十两及“义贞之门”匾额,并建“义贞”牌坊予以表彰。
乾隆四十三年(1778),时居山阳板浦的吴恒宣完成《义贞记》,这是这段千古奇缘最早的剧本。吴字来旬,号郁州山人,原籍安徽歙县,后为漕督崔应阶的幕僚。此剧上下二卷,共三十二出,在真实故事基础上有所虚构。今存乾隆四十三年锄月山房刻本,题“郁州山人填词”,卷前有周文溥、傅五峰、李起翀三序及作者所撰《义贞记后例》,卷末即附有荆如棠《贞义行》诗。此剧上演后,很快传唱开来。《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写道:“由是江淮南北能文士,竟为歌诗文辞述其奇节,而农父贩夫妇人孺子暨舟中往来人,无不知有程刘义夫贞女之事”。
程允元与刘氏白首完姻,载其事者,另外散见于王械《秋灯丛话》,黄钧宰《金壶浪墨》,杜乡渔隐《野叟闲谈》,李元度《天岳山馆文钞》,俞蛟《春明丛说》等,所纪事实皆大同小异。至于谱为戏剧者,除《义贞记》外,还有乾隆时李天根《白头花烛》杂剧,光绪间徐鄂《白头新》六折杂剧。有趣的是,时山阳知县金幼淳亦为天津人氏,因此在剧情中,有“两金太爷”之称,正如梅成栋在诗人张湘《刘贞女诗》后所加的按语中说:“贞女之事始于金,终于金,始于天津地,终于天津人也,亦奇。”
原载《文史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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