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上琐记 / 金君珏

两月不游堤上，东风吹堤柳，柔条当春而发，转绿回黄，丝丝拂水，非复向之霜枝凄冷，憔悴风前矣。长堤蜿蜒，重柳如帘，绵绵微雨，仿佛春醪，芳草香尘，令人心醉。淮上无佳山水，春人白夹青鞋，度其甜美之春于堤上者，百二芳辰中十八九焉。堤临长河，流水可听。左抱荒城，市声不喧，俊侣二三人，侧帽立斜阳中，极目平畴，千畦一碧，时复言笑，沙鸟相依；或杂坐草茵，仰观白云，飞鸟回翔，不觉悠然意远。背手归来，时明月在天，渡口喧声渐定矣。

堤在西城外，为行舟征骖之所集，亦即离人肠断处也。余尝名之为断肠之堤，盖黯然魂销者别而已矣、临堤惆怅，离愁难语，行者送者，莫不有凄曼之衷。素巾一挥，双轮翦水，载游子向天涯去。堂上闺中，正不知断肠几许。即非离人，亦离堪此矧余。当春而别，春老不归，其惘惘为何如耶？

堤上多茶肆，水极甘美，城中不及也。临河辟窗，推窗面水，帆影波光，时落茗碗间。肆中多客，客各有侣。至有常时，至则各就其侣，虽未尝先约，无或爽者。其或以事不至者，亦不问也。吾辈之侣七人，皆雄于谈者。元征之谈奇，泪儿之谈趣，隐农言时必叩其杯，澹子恂恂，洁子吐气如兰，抑庵如莽丈夫。余则踞坐四顾。奇者倾听，趣者大笑，得问便倾所欲言，呑吐天地，迨茶味既浓，高谈转清，一肆为之寂然。

看美人宜看晓妆，游芳堤宜于春晓。朝曦始升，残月未落，远树长堤，隐隐薄雾中，如翠袖云鬟，冰绡雾系。四望寂然，微闻流水晓风拂衣，尘襟为涤，乃不复知有人世。

月夜偕隐农吞吴小步万柳堤，堤横万柳池中。昔日漕督驻于此，备极繁华之盛。笙歌嗷曹，往往彻夜。及今白头故老，犹乐道之。然而箫管寂然，万柳堂故址渺不可得。垂柳萧疏，沿堤上者，亦不足以万计矣。兴废代谢，于焉系之。登万柳桥，倚栏四望，荒城一角，云水苍茫，萧飒有秋意。天后宫灯火明灭，仿佛青磷。忽闻笛声悲怆入云，顿觉天地寥廓，凄然兴感，不可久留。归过二烈士祠，烈士者周实丹阮梦桃，即辛亥殉难者也。烈士之生平，淮人类能道之，十年而后，庙貌焕然者颓败若此。于是知烈士二字之存于人者，盖仅矣噫！

堤上远眺，偶得句云：乡思渐随新月上，远帆载得夕阳来。苦思不属，遂亦置之。堤上诗不多，此联而外，惟澹子二首，洁子一首耳。并录之，亦堤上鸿爪迹也。澹子《同隐农君珏茶话兼赠别泪儿》云：

城南名士遣春来(山谷句)，尽日相逢茗椀开。
休向清波温旧影，沙头鱼鸟费低回。
南天久断松猿梦，楚雨偏从钟漏闻。
去住皆难无一可，未须含泪说孤云。

洁子《西城堤上访君珏不遇》云：

林昏白日下，水流晚风疾。
故人属翘思，苍莽不可得。
飞鸟各成群，溪凫自相集。
屏营堤路中，悠然长太息。

意境高超，去古不远矣。

泪儿如野鹤闲云，自然澹远。将之京师，别堤上诸友，雨晦风凄，黯然而去。不知从此京华道上，亦有梦到堤上否也。

西城对岸，黄华厅绘楝雕梁，今垂圮矣。雀粪燕泥，狼藉皆是，中有丰碑，文已不记。字则极翔鸾舞鹤之姿，盖米颠草书也。夕阳西下，牧豕儿数十成群，以之为投石之的，瓦砾满地，日见颓败。淮人士无过问者。

西城堤下多荒冢，垒垒起伏。野花不春，芳草自绿。与隐农澹子手湘中草，坐断碣上，读之诗《为汤卿谋作》。卿谋少年不寿，即可于诗中见之。其诗阴森有鬼气，鲍冢唱也，正合向秋坟读与鬼听耳。虽在闹市，亦有白昼提灯不见人之概。人谓长吉，诗鬼千古，而后乃复有卿谋。黄泉碧落间，闻声倡和，可以不寂寞矣。维时夕阳欲下，晚风袭人，觉四周啾瞅者，皆鬼也。隐农扣坟而问曰：长眠地下者，有知乎？无知乎？死而无知，将无所苦乐也；死而有知，得二三才鬼，诗魂相与，歌欢于凄风冷月之下，为鬼亦复大乐。余曰：长眠地下者，当其生时，春郊拾翠，逸兴豪情，未必不如我辈。再数十年后，北邙一坯土，亦我辈归宿处耳。世人戚戚于生死，以为生者悠悠，死者梦梦；又安知长眠地下者，不以生者为梦梦耶！生者以为死，死者以为生，生生死死，皆局中人之自道。顾安得一局外人从而吿之耶。澹子曰：新月已上，生人去而群鬼乐也。乃归。

策卫过淮安关。垂鞭眺远，偶忆去春淮安道上诗云：

扬鞭回首钵池山，远树长堤拥翠鬟。
扑面芳尘三十里，轻蹄缓缓过淮关。

淮关高踞板闸堤上，杰阁凌云，去清淮各十五里。清室盛时，岁入数百万，悉充东西宫胭脂之费，即当时所谓花粉捐是也。清社既厔，此例遂废，可谓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矣。曩年冒鹤亭先生司榷于此，漱六山房主襄之。簿书之暇，搜雕遗帙，颇以提倡风雅为务。《楚州丛书》、《钵池山志》之辑，有功文献不少也。

坐驴背上，从人家短垣望萧湖一角，明波漪滟，仿佛枣花帘底，窥美人半面妆耳。

湖心寺在河下。万绿丛中，一大兰若，幽静为全淮丛林之冠。自慧之僧卓锡于此，刻意点缀，朱栏绣幔，遂稍稍俗矣。慧之广交游，出入缙绅先生之门，尝历言其应酬之烦，欲往西湖避嚣。余曰，方寸地即干净土，何必西湖泪厂，谓为君房。语妙天下，则吾岂敢！

(原载上海《紫罗兰》半月刊，192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