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贞致夫范秋塘书◇龙述
wrin按:陈云贞,一说淮安人。以往对其评述、考证颇多,上世纪六十年代关于陈云贞即《再生缘》作者陈端生的讨论,郭沫若、陈寅恪等大家纷纷加入,轰动一时。淮安文史专辑曾刊载白坚先生专论《陈云贞及其〈寄外书〉》。陈云贞广为流传的《寄外书》最早见于《文章游戏初编》、《春明丛说》,咱们《山阳诗征》也特意收入。然现网上《寄外书》却不多见。以下《寄外书》,与《山阳诗征》所载略有不同,以夫子相称,而非“哥哥”,读来更为凝重哀婉,荡气回肠。
原按:范秋塘,汴诸生也,少负隽才,淮安人。其妻陈氏,姿容美好,才艺双绝,伉俪倡随,极闺房之情好。生弟觊觎其色,欲盗之不得。兄弟参商,遂失欢于继母,构成家难,远戍轮台。陈氏备历磨折。有自轮台回者,得其寄外书。读之者,可以鉴其志之贞而遇之酷也。特录之于右。
妾云贞端肃敛衽再拜,致候秋塘夫子安履。忆自枫亭分手,弹指十年。远塞羁愁,空怀岁月。长门幽恨,莫数晨昏。然贞侍母膝前,儿女团圆,尚可宽缓。夫子只身孤戍,依人作计,谁与为欢?问暖嘘寒,窥饥探渴,凉凉踽踽,未知消受几许凄其!贞虽不能纵万里之身,续一夕之好,而离魂断梦,常绕左右矣。思君十二,回肠九折,岂虚语哉!别来七奉手书,仅复三函,使固罕逢,笔尤难罄。单词片语,未足以慰双眸盼睫也。前岁五月六日,得一密札于四爷处。送书之日,适贞卧病之时。投地参差,几遭不测。幸莲姐解人觑破,支吾遮掩,得以解纷。冷汗涔涔,二竖顿然告退。伏枕细读,欣感交集。少顷母亲折书榻畔,笑谓贞曰:锦儿脱罪偏隅,归期可望。来禀颇自愧悔,想已磨折悛改,我今亦怜之矣。是皆夫子孝思所感,不然,此恩正未易施也。
戊申七月,劳姓所寄一信,备述别后景况。自此五易寒暑,中间情况,大概寄知。新阡树木成林,围墙完固,岁时伏腊,曕拜如常。湖水平潮,不相侵害,可以放怀。母亲杖履优游,饮食犹昔。惟疫症时作,精神稍衰耳。亲族中概同陌路。大姊夫大姊姊虽不甚冷落,亦无大照拂。二姊夫已作故人,二姊姊尚留都下。六妹妹远在楚省,音问久疏。翼廷大兄,人虽刻薄,但为母亲倚赖之人。嗣有书来,总以一味感歉,庶可不失欢心。至负义人,今已迁居他所,不及提防。萋菲之言,暗昧之事,难免不耸惑于夫子之前。贞惟忍性坚心,立定脚根,顾尽我之所当尽。至于青蝇情茨之 谮,信与不信,又何敢必。总之,琼女而在,尚可以解,不幸于去年八月出疹,冒风以死。十五年仳离辛苦,尽付东流。草草治棺,瘗于茔侧。犹记殁之前夕,捧贞面而啼曰:爷爷离家已久,儿殁后万不可语及。之今忆此言,不禁泪下泉涌。何止残稿遗诗,惊心欲碎;零脂剩粉,触目兰摧耶!丁郎读书,颇有父风,然恃聪明而欠沉潜,务高远而不咀嚼。诗词有新颖之句,制艺则驳杂不纯。青青子衿,初非馆阁中人物也。来书询其所师,舞勺以前,皆贞口授,经史诗词,略知大义。庚戌仲春,始就杨先生学。提笔为文,是秋即已了篇。嗣后杨先生选教辞去,至今皆卜权斋训迪,教法颇严。贞亦不敢稍假辞色。课余之下,仍以诗词试之,不留余力。惟母亲姑息太甚,殊多窒碍,奈何奈何。
贞母于壬秋患病,延至癸春二月六日,遽尔长辞。两老人一生血脉,惟贞一线之存。不料六十年镜花水月,情深半子,能不酸楚耶!墉弟原非己出,漠不相关,祇知搜索家赀,良可痛恨。贞自遭此变,愈觉难堪,颗粒缕丝,一无所出。家务母亲经理,岁入不敷,贞屡求典售,而又不忍轻去,徒令侵呑剥削,多致荒废。房屋倾欹过半,复被负义人据为己有,折变一空。仅留败屋数椽,聊蔽风雨,大非昔时光景。从前缓急可商之处,近皆里足不前。遇有急需,贞亦不轻启齿,正恐不惟无济,反惹非笑。冯郭西绝迹多年,间承四霞妹投以诗物,并询夫子消息,情意颇真。些小通融,尚可资助,但恐日久积疏,难保始终如一耳。其肫肫怀念之忱,未可负之。节[前]次嘱带瓶口袋、扇、套鞋、袜、笔、茶诸物,尽为负义人赚去,言之恨恨。贞迩来两餐之外,不能稍自舒展。嫁笥奁具,陆续尽为典当,皆入质库。频年己身之补缀,莲姐之盘缠,丁郎之膏火束修,琼女之钗钏鞋脚,在在皆贞挖肉补疮所办也。况问安侍寝,未敢偶离,怡色柔声,犹虞获咎。即饮食衣服,俭则负吝啬之嫌,费又受奢侈之责;素则云朴陋无色,艳则云冶容诲淫。非诟谇相加,即夏楚从事。求有一日之完肤,亦不可得。贞年逾三十,非复少时,儿女家人见之,有何面目。结缡之始,笔墨为命,拈毫横笛,唱随几及十年。一旦梗断蓬飘,往事不堪回首。箫声研迹,久已荒疏。纵有嘱和之章,不过勉强承命。吟风弄月之句,断不敢形于毫端。顾影自怜,可胜悲咽。莲姐自壬夏摘花,受逼之后,其志益坚。雨榻风棂,寒砧烟火,甘苦与共,形影相随。此贞今世之缀榴,而夫子他年之桃叶耳。高魁严忠贺花儿等,祇知迎合上意,计饱私囊。其素芝碧桃辈,钩深索隐,播弄如簧,尤为腹心之患。此狂奴故态,又何足道,惟有委曲将就,饫以好言,博一时清静而已。去年四爷遣人自伊犁回,传说夫子败检之事,并云一年之中,若肯节省,尚可余二三百金。幸负义人未将此语上禀,而贞初犹不信也。徐思夫子赋性疏狂,未展才华,复经大难,一朝失足,万念俱灰,又有何心矜持名节。且栖身异域,举目谁亲。月夕花晨,酒阑灯炧,呼卢排闷,拥妓消愁,亦旅人常事。或值多情倩女,知音婺妇,彼美怜才,书生结习,未能免俗,聊复尔尔。贞方痛悯不暇,焉敢效妒妇口吻,涉笔规讽耶。惟念夫子身非强健,情复憨痴。彼若果以心倾,何妨竟为情死。特患口饧齿蜜,腹剑肠冰,徒耗有用之精神,反受无穷之魔障。私心自揣,殊为君忧。况曲蘖迷心,兼能腹病。樗蒲游戏,更丧文名。些小傥来之物,何足为计。所虑夫子千金之体,甘自颓唐,反不若贞之釜蚁余生,尚知自爱者哉。
来书云三月适馆春斋,六月仍回故地。此中原委,未得其详。夫子既与四爷为骨肉之交,相依邸舍,便可为家,何必舍此他图,别生枝节?况去之未久,旋复归来,则贞之所不能解者。大丈夫处世,怨固不可深结,恩亦不宜过求。未曾拜德之前,先思图报之地。四爷豪侠,人所共称。但其痴意柔情,殆亦堪怜堪笑,自闻与之莫逆,贞即探其为人,乃非上游。然心迹可处,超拔夫子于苦海之中,而嘘拂之。酬报之机,贞心早为区画矣。相隔万里余,忽东忽西,萍踪无定,空致鱼书,未瞻雁足。即有薄裹冰资,亦不敢迳行远寄,恐蹈故辙,转使空函莫达也。
去春有查办回籍恩旨,惜未能被及。然此后机缘,大有可望。十年期满,定遇赦归。诸凡随遇而安,耐心以守。鸾台珠浦,我两人宁终无团圆日耶。每念弱草微尘,百年一瞬,梦幻泡影,岂能久留?生死两途,思之已熟。别后况味,不减夜台。现在光阴,几同罗刹。何难一挥慧剑,超入清凉。奈缘业如丝,牢牢缚定。不得不留躯壳,鬼浑排场,冀了一面之缘,不负数年之苦。他年白首,孺子有成,大事一肩,双手交卸,贞心不大快哉!故今日夫子一日未回,此担一日不容放下也。
六弟自上江来,猝闻有回伊之便。掩户挑灯,疾书密寄,泪痕满纸,神魂遄飞。计书到日,开缄当在黄梅。想夫子阅之,能不与心俱酸乎。附诗六章,聊以言志,信手拈来,亦是一幅血泪图耳。
搔首云天接大荒,伊人秋水正茫茫。
可怜远戍频年梦,几断深闺九曲肠。
井臼敢云亏妇道,荻丸聊以继书香。
孝慈两字今无负,即此犹堪报数行。
莺花零落懒搴帏,怕见帘前燕子飞。
镜里渐斑新鬓角,客中应减旧腰围。
百年幻梦身如寄,一线余生命亦微。
强笑恐违慈母意,药囊偷典嫁时衣。
十五娇儿付水流,绿窗不复唤梳头。
残脂剩粉鞶丝阁,碎墨零香问字楼。
千种凄凉千种恨,一分憔悴一分愁。
侬亲亦未终侬养,似此空花合共休。
当时梦里唤真真,此际迢迢若比邻。
爱写团圆违字谶,偷占荣落祝花神。
那堪失意飘零日,翻得关心属望人。
别有怜才惟一语,年来消瘦恐伤春。
早自甘心百不如,肩劳任怨敢欷歔。
迷离摸索随君梦,颠倒寻求寄妾书。
妆阁久经疏笔墨,箫声常此谢庭除。
谗言休扰离人耳,犹是深闺待字初。
未曾蘸墨意先痴,一字刚成血几丝。
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十年别绪春蚕老,万里羁愁塞雁迟。
封罢小窗人静悄,断烟冷露阿谁知。
原载1912年3月12日《申报》“自由谈·遗闻轶事”连载
云贞佚其氏,道光间人,淑而多才,经史诗词博学而精。适范秋塘,淮南诸生也。范早失怙恃,倜傥不羁,恃才𪀾傲。继母某氏素悍,范不能供子职,遂以忤逆呈当事,谪戌伊犁。云贞居家仰事俯育,于艰难困苦之际,尽贞德孝慈之道。恒致书万里外,与范相问答。金坛相国犹子和,同在戍所。范时与过从,辄出云贞手札以示,于君叹服,录藏箧底。遇赦至京,复以示朋辈。一时都下传抄,几于纸贵。惜不能得其全豹,仅获其一,为太仓俞氏所珍藏。书凡二千余言,义心苦调,哀艳动人,读之令人钦其德、悲其遇。书后复缀七律六章,亦宛丽清和,扫眉才子所不如者。录之亦足以发女界潜德之幽光欤。
——季威 1907年第4期《神州女报》杂俎·墨痕泪影
闺媛陈云贞《寄外书》,最一千八百余言,连情发藻,丽而有则。全篇分若干段落,每收束之笔,尤凝劲秀峭,非夙昔工文者不辨。书中多至情语,尤有卓识,乃至缠绵悃款,读之令人增伉俪之重。丁兹夫妇道苦,视离异若泛常,此等文字,庶几维世道挽浇俗,以篇幅道长。
——蕙风 1924年12月31日《申报》自由谈·餐樱庑漫笔
云贞寄外书
毛云贞,楚人,夫戍伊犁。毛以书寄至山东道上,有人拆而阅之,遂流传。其稿洋洋数千言,词意条鬯,神情凄惋,真好家书也。是书缪莲仙先生(艮)曾刻入《文章游戏》中。近广东有人于随笔诗话中辨列,点窜涂改,全不成文,后之读者宜从缪本为是。
——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道光振绮堂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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