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尼姑修莲花 / 高岱明
穷算命,富烧香。早先,淮安显官肥吏多,盐商巨贾多,寺庙自然也多,号称丛林佛院三百六,光河下镇上,就有数十座。最负盛名者四:湖心寺顶大,常住比丘好几百,出了南安、雪庄等诗伯画僧,交游的多是达官贵人、文宿名士,人以“雅和尚”目之(末代几任主持,放荡淫逸,藏经楼复壁中潜藏一些掳来的妇人,遭世人唾骂,鄙称“花和尚”)。庙产极丰,有良田七千多亩,寺北的和尚庄,密密麻麻住满了它的佃户,故僧人衣食无忧,从不屑替俗家做佛事。闻思寺,以律宗寺院持戒精严闻名江淮,聚用、莲谷等大德高僧接踵辈出,享誉“真和尚”。做道场放焰口当然是首选,常忙得一场接一场,故讥诮连赶几处饭局的歇后语云:闻思寺和尚——赶二台。湛真寺佛子人世较深,戏称“俗和尚”,也晨钟暮鼓拜忏诵经,也牵线搭桥说合生意。大檀越小施主多是盐商、牙侩,买卖谈不拢,纠纷找仲裁,脚一抬便上庙里。这三座千年古刹在康熙皇帝南巡时皆蒙御赐扁额,列入淮上八大寺。镇西北,与板闸交界处,还有一座无名小庙,自赵官家坐龙廷起,就以中药材自制“福、禄、寿、喜”等篆字盘香,都说有安神醒脑诸功效,南北客人过淮,无不捎上几盒,“篆香楼”亦随之叫出了名。楼在一片玉兰苑中,是早春赏花的好去处。和尚习精,那时还不兴收门票,便采下嫩花瓣,挂上鸡蛋清糊,入油炸至嫩黄,撒上绵白糖,名曰“玉兰片”,供游客们就茶。钱挣得不少,经荒了许多,落了个“假和尚”的褒贬。这些都是富得冒油的,占尽风光的,至于一些小庵堂尤其是尼庵,可就清苦多了,要不是出了个把奇尼,几乎千百年来沉寂无闻。
紫竹庵在河下镇北,三面环水,从未见长过一竿紫竹,连青竹也没有。一大片芦蒲寂寞地伴着古佛青灯。有天傍晚,青布小轿抬来了一位标标致致、斯斯文文的小姐,在后院三间静室里安顿下来不走了。十四五岁模样,说一口带京腔的官话,柔柔的如雏莺鸣啭。只惜每日独坐禅房,难得开口。庵里供养煞是周到,见天茶是茶、饭是饭,外奉香汤沐浴。从老尼及三个徒弟众星捧月般笑靥上看,布施的银票不是小数目。俗话说:有钱有缘,没钞没窍。日子久了,家中又绝了音讯,就不那么香喷了。大徒弟是出名的尖痨鬼,头一个就作不得。一日午后,借师傅催她上街买米之由,故意在窗外撂下话来:我们出家人原本是吃十方的,如今倒好,竟来了个吃十一方的嘴子,刮骗到我们头上了!聒噪得小姐坐不住了,见有几个长住庵中习静参修的孤寡妇人,正在秋阳下绣花——庵里女工很考究,不是大施主家老人的寿帽寿鞋(八瓣荷花帽、缠枝千叶莲鞋),就是大庙里的宝盖幢幡,诚算小庵一宗大进项。小姐娇花嫩蕊,衣来伸手弄惯了,横针不理竖线,只能先学码鞋底(寿鞋皆软底,粗粗用线将几层刮浆子的绸缎钉在一起,绣花时逐一拆去线脚),没缝几针,就刺破了手指,血滴污了白绫子。不待众人耻笑埋怨,她已用纤纤玉指渲成一朵鲜泛泛的红莲。老尼走过,念声“阿弥陀佛”,叫她别做了,碰身子消停,画几幅在佛前供养吧。哪晓得,这“指画”竟是家传绝艺,几幅墨荷一挂出来,便带携紫竹庵大出了风头。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在紫竹林清修成道日,夫人太太们就差挤破了庵门。渐渐,一些士绅也慕名前来瞻佛求画,个别不上道的甚至胡搅蛮缠要当面求教。一时小姐脾气上来,想想六亲无信、返里无望,便生了出家的念头。但老尼不答应,嘴上说,小小人儿才貌双全,可惜了;骨子里,知道她不宜,不想惹来“玉蜻蜓”,又添一桩佛门公案。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尼姑有貌难成佛。陈妙常、谭记儿,还有那拢翠庵的妙玉儿,哪一个终成正果了?
偏偏怕事有事。淮关上厨子家的二公子前些日子来索画,得寸进尺还要见人,被挡了驾。回去后三不足四不悠,隔三岔五,纠一帮狐朋狗友,往庵里扔帖子,绕墙外吹笛子,无非淫词浪调,闹得阖庵不得安宁。一早,大徒弟从门廊里拾得一张帖子。进院就抖落着跺脚大骂:活出神闹鬼!画荷画水,不够糊嘴!尽惹一身骚!没见过这脸比城墙厚,死赖在庵里不走!待凑热闹的围了一圈,竟故意人来疯,忘形地将帖子上混帐话当经念起来:慈悲三藐三菩提:你我青春正相宜,双修两级佛浮屠,省得夜夜念男无。老尼一把夺过,撕成碎片。明知惹不起淮关上,只能哭丧着脸一声接一声长叹。小姐气得手脚冰冷,浑身发颤,一语不出,双泪横流。任旁人好劝歹劝,两天下来,粒米未进。大徒弟冷笑道:你们也不用徒费口舌,饿急斗了,自晓得噇。果然到了第三日半夜,香积厨那边就传来动锅动铲子的声音,各人好笑,皆懒得理会。老尼不放心,天蒙明起来,到她房里张张,铺盖叠得整整齐齐;摸到锅上一看,青灰冷灶,小半锅炒焦了的蓖麻子(小庵里常用它榨油点灯)在,人却了无踪影。这可不得了!老尼一屁股跌坐在地,哭出声来。惊起众人,才渺渺透出:小姐是某名宦的掌珠,因突遭变故,来庵避难的。哪天人家府上来要人,大伙就不得命了。大徒弟朝锅上白了一眼:两腿长在她自家身上,谁能日夜看住?再说,也不见得就上了绝路,要死的人还有心肠半夜爬起来炒蓖麻子?是啊,那玩意又不可救饥当饱,做什么用哩?望着小半锅炒焦的蓖麻子,众人百思不得其解。许多年过去了,旁人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惟有老尼心里不踏实,直到圆寂仍不瞑目。
义和团与洋人开仗的那年夏秋间,先是萧湖“大头怪”闹得沸沸扬扬,弄出了几桩无头案,莲花街上石观音庵的老和尚也给活活吓死了。徒弟将庙门一锁,逃亡——游方去了。李秉衡的勤王军到了河下码头,突发兵变,大肆抢掠,又死了些平民。一时镇上人心惶惶,寝馈不安。夜晚更凄清,蜿蜒的石板街上撂棍都砸不到人,任凭一弯凉月肆意涂抹着诡谲的霜影。忽然,湖嘴大街南头有了动静,缥缥缈缈疑似天外来声:铎!南无阿弥陀佛!铎、铎……木鱼声声,直欲敲进人心腔骨髓里;一曲梵音,圆润柔和、空灵悠扬,听得大人伢子心定神安,沉沉欲睡。挑水的王二,夜兼击柝挣碗酒钱,听着蹊跷,寻声从石工头拐向花巷,正迎面碰上,一声惊呼:我的亲妈呀!跌了个七荤八素四爪朝天,纸灯笼滚出丈把远。天亮,遇一帮练石担子的小弟兄,诉说夜来奇遇:听经,动心;见人,掉魂;八成是遇见了狐大仙。有几个胆大的好奇,晚上远远尾着木鱼声,沿估衣街向东,过二帝阁折南,绕竹巷街出圩门,一路跟到了莲花街上,见她进了石观音庵。
既踩准脚跟,白天爬树翻墙,总不难探出个究竟。不到下晚,镇上就传开了:石观音庵来了新主持——干枯瘦小又奇丑无比的尼姑:满脸乌黑乌黑,坑连着坑,洼套着洼,疤撮住疤,绝非寻常害天花,倒像是用什么大小差不多的椭圆形颗粒硬烙出来的,除了一对雾蒙蒙的眸子外,鼻不像鼻子,嘴不成嘴,黑地里撞对脸,真能吓死人!难怪半个徒弟也收不到,却不知从哪块,拐来几十个老少不等的侉女人。镇上人又开始提心吊胆了,倒不是惧怕麻尼姑(王二给诌的尊号),是生怕这帮女人与义和拳有牵连,再惹出什么祸事来。大家天天冷眼瞅着,察听着,小庵一举一动自逃不过众人眼睛:
麻尼姑前世七大八(即差不离)是个“米虫子”,天一亮就将女人们吼喽起来,编柳织蒲纳鞋底做针线。蒲包蒲席蒲扇,柳筐柳篮柳箱,三天两头有行贩上门收。价钱,你休想蒙她,多一钱不要,少一钱不卖,一口价!卖了钱,一不修殿宇,二不添法器,身上旧布袍补丁摞补丁也不换新,不是用来买稻子,就是称棒头(“老佛爷”西狩途中,因棒头充饥救驾有功,刚赐名“玉米”,此地人尚不知),庵后一排草寮里,堆得满囤满瓮,死命攒着也不知作何用。人说“淮抠”,她比淮安人还抠,自己也和众人一样,早斋一碗棒头粥,几茎炝野菜;午斋一钵糙米饭,半盏青菜萝卜。晚间却与俗人不同,只饮一盂白水——“过午不食”。亏她有力气夜夜出来念佛,下半夜也只坐在蒲团上打个盹儿,从未见平躺过。拿闻思寺老和尚的话说,那叫“不倒单”,出家人十有八九玩不来。
有时,女人们想起烧毁的庄子,死散的亲人,常常哭成一条声;或叫苦喊累、怨地恨天,她就俗讲故事:西方有阿弥陀佛净土,人人住七宝楼台,浴八功德水,饮甘露,吃禅三昧食,永离五浊世界,没有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佛菩萨与众生皆平等,爱乐无间,光明圆满……就跟她去过一遭才来似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女人们追问:咋能到得那旮旯呢?她说要“修莲花”:逐日累积功德,一瓣一瓣地修成千叶莲台。众人一听直叹兴:俺们大字不识一个,看不了经书;铜钱不见一个,拿啥修桥补路?门儿也没有!她却一口咬定:不识字无关,不懂佛理无关,只要一心念佛名:“阿弥陀佛!”开口也好,默念也好,行住坐卧,喘息不替,终生不改。勤修功德,万行万善,但求力所能及。只要信深愿切,仗阿弥陀佛威神力,自家修持功德力,就能往生佛国净土。说得个个愁眉舒展破涕为笑,整日鹦鹉学舌,也将“阿弥陀佛”挂在嘴上。女人们扎堆过日子,难免嫌少争多,怄气杠嗓。她听见了,便不乐,半天不言语。天黑往经堂一坐,听她数叨吧:大家都是苦命人,更要相助相爱,再鸡争鸭斗,只怕这些日子修的莲瓣又枯萎了许多……渐渐,便不听人再吵架了。
麻尼姑不仅广长妙舌,嘴一份还手一份,织席编扇都比人又快又好。更有绝技在身:一日,织蒲的侉妞儿想起被洋大炮炸死的娘,眼泪扑簌簌掉在手里活计上,被她看见,接过蒲扇,手蘸染柳条的桃红颜料,画了一幅盛开的千叶莲,说:姑娘只要诚心苦修,你娘早晚会登莲界。打这以后,凡绘莲花的蒲扇总能卖出好价钱,上市一抢而空。秋去冬来,女人们已不再哭哭啼啼哀身世叹命苦,从早到晚手不停脚不住,为老人堂、小人堂(分别收养孤寡老人和孤儿)赶棉衣、编蒲合(蒲编的保暖床垫)、织茅窝(芦花编的保暖鞋),一门心思为自己和亲人“修莲花”。镇上人见没给地方添什么乱子。这才放下心来,嫌庵名拗口,干脆改叫莲花庵。
大兵过后必有大灾。第二年,直隶、山东闹春荒,人相食。西太后挟着皇帝躲西安去了,国已不国,无人料理赈灾这茬破事儿。逃荒的饥民只好南下。奔漕运总督来要饭吃。莲花庵的存粮派上了大用场,连两淮八大寺也相形见绌,麻尼姑头一回令淮上僧俗刮目相看。
不料,善因却结下恶果。光绪三十二年(1906),淮沭沂泗诸水一齐泛滥,百年不遇。徐海一带六十万灾民被官府围堵在淮,不准南下度荒。一时赈粮奇缺,公私窘迫。一天半夜,趁麻尼沿街诵佛的工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哄抢了莲花庵,除灶边半桶米没上眼,其余粮食抢了个精光。庵里收留的百多号女灾民,顿时呼天抢地。麻尼姑跑回来,一面发快信向江南名刹募粮,一面把人都拢上经堂来,一人一个蒲团挨排坐下,不许出声,不许走动,一心冥想极乐净土。她自己坐在上首,面向众人,打木鱼念佛名,说是要闭门“打七”度难关。头几天,老人、病妇、伢子还能分半碗薄粥,后来就和大家一样,只有白水了。第七天,镇边码头卸下几袋米面,脚夫敲开庵门,只见佛堂上一个个东倒西歪,惟独麻尼姑坐得直挺挺的,唇舌口腔全冲出了火泡,嗓音已嘶哑,还是抑扬顿挫,“阿弥陀佛……”一声不搭将。直念得众人涕泪纵横,牙关紧锁,气如游丝……奇了,竟没有死人,也没有走人。
这回,麻尼姑想不出名也难了,上海的报纸上都登了“打饿七”。她依旧编席、画扇、攒钱、贮稻,小镇夜空中依旧回荡着清越柔宛的诵佛声:
莲池无日不花开,四色光明映宝台。金臂遥伸垂念切,众生何事不思来。
要将秽土三千界,尽种西方九品莲。仔细思量别无术,只消一个念心坚。
木鱼声声,敲走了匆匆岁月,麻尼姑也老了。一天比一天迟缓的步履像钟摆一样,终于停住,走不动了。不过,余威尚在:管住一百零八巷的“吵夜郎”(夜啼的孩子)们不敢放声夜哭,就连二层街上蜡烛店的恶媳妇也收敛了许多,婆婆不挨骂了。
民国二十年(1931)七月发大水,河下镇又是一片泽国。有人陡然想起久瘫病榻的麻尼姑,赶紧挑了四个壮小子,用竹床把她抬到运河堤上。老尼瘦弱不堪,缩成一小团儿蜷在床上,一路连称罪过!罪过!头一回向人说起:当年在宝华山隆昌寺受戒后,只身参九华结茅苦修,行脚入川朝峨眉,之后访五台,历幽燕,走齐鲁,全是靠两条腿步行,未曾乘过车轿骡马,今日如此劳烦各位,真造了大孽了!……洪峰一路咆哮着眼看就到,各人慌得手忙脚乱,哪个还有心肠听她没牙没齿絮叨?将竹床子往堤上一撂,抢险去了。再说,谁能想到她会舍身魇水哩?只见浊浪山立,大溜直冲湖嘴街头河岸拐弯处,报警的锣声骤响起来……就在险象环生之际,一团白影滚至堆边,纵身扑入洪涛,一眨眼被卷得无影无踪。所幸不多时水势趋缓,大堤居然无恙。
七日后,河西金牛墩,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合龛仪式。淮安绅商士农各界公献了一顶华盖,彩缎上绣着:“霁月光风”、“慈悲济众”。这一来,妇孺皆知,麻尼姑法号“霁慈”。身披袈纱手持禅杖的闻思寺长老,为比丘尼霁慈举火,朗声说偈,晌如洪钟:紫竹种因缘,莲花成正果,咦!顶上一朵祥云过,西方添了个须弥座。
有老人蓦然记起,早年紫竹庵失踪的小姐和那半锅炒焦的蓖麻子……
(高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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