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吴鞠通①与“问心堂” / 高岱明

大医吴鞠通①与“问心堂” / 高岱明

2003年,北京闹“非典”,震动世界。1793年,京师大疫,震动问心堂。

乾隆五十八年春夏间,北京南城贫民区突发温疫,继染三城。时医皆不识此症,“捕风捉影,病东药西”,患者十有八九枉死其手。一时间,群医束手,百官无策,每日惴惴惶惶,但闻远近斧凿与暮鼓相催,街街挽歌与晨钟相和。天际一道流星,划破了恐怖诡谲的京城夜空。

南城出神了!一具抬到永定门口的“死人”被救活了!城外冢满为患的义地里,少了一只“馒头馅”。

崇文门外南横街,平日门可罗雀的淮安会馆,一清早,里外就挤满了车轿床担。一个个被判“必死无疑”的高危病人踵门求治,竞也奇迹般地好转了,痊愈了。

神!但,妙手既非神亦非仙,甚至此前没做过一天医生,没敢轻治一个病人,是惨酷的疫情震撼了他,一出三指(切脉),居然着手成春。史书上记载疫情大多疏漏简略,过后也很少再有人提起,而这场大疫所以被人们记住,频繁出现于楮墨,就是因为催生了这个中国医学史上并非神话的神话。眼下,奇迹的创造者,一个三十六岁的外乡人,端坐墨底青篆“问心堂”下,正式在京城悬壶济世了。时医们酸溜溜地叫他“三非大夫”:既非世医家传,又非名师相授,更非三折肱而成。帝都富贵人多,眼界高得很,向来讲究学有所本,渊源有自,“医不三世,不服其药。”这回逼到鬼门关口,无奈死马且作活马医,谁还有闲心考究学历职称门第?只要回天有术,谁会在意他仅是个默默无闻的、受雇于《四库全书》馆的读书人!

读书人所读何书?“天书”。此前,尚无人有此眼福。历代皇家皆收藏金匮秘典,也就是太医院御医有幸一窥。大量的方书医案散落在民间,出于名利之争与门户之见,总想留与子弟私相授受,世世代代,秘不外传。这正是《四库》收集的一个重点目标。在胡萝卜加大棒下,名医士族无不惶悚,割肉般将祖传家藏捧出来,交地方官封固,专骑解京。至此,前人珍籍宝典被政府搜罗殆尽。想不到,乾隆这项“政绩工程”,第一受益人却是他:在家乡自学七年,正苦于孤陋寡闻、书少疑多,有此千载难逢的好机缘,怎能错过?立刻只身进京,托里人(传说为程鱼门)举荐,考得检校医典的差事。因此得以遍观历代医籍,溯源辨流,朝研夕究,何幸如之?

然医道难且深,上须知天时运气,中宜通人事得失,下当识万物性味,非天资高妙、坚韧有恒者,不可学医。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放弃了科举前程,放弃了古诗文辞、围棋隐语(射谜)等所有个人爱好,放弃了与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穷穷兀兀十七年,他日夜苦读,不知寒暑,口诵手披,慎思明辨,几殚精竭虑、目瘁形枯。纵观医学史,这般与二竖(病魔)不共戴天,以性命相搏的早有人在:东汉张仲景,眼睁睁看着家族中一百多人死于伤寒而不能救,椎心泣血。于是奋志博览医典,四处求采验方,以高才妙识探玄冥、研幽微,以医救世,终成《伤寒杂病论》这部人类医药史上不朽的名著,被后世尊为“医圣”。唐代孙思邈,自幼多病,求医购药,罄尽家产,深受病痛折磨及庸医误人之害。因此,幼立宏愿,毕生精研岐黄之术,为民除病,终成医药全才,被民众祀为“药王”。可见,不忍之心,人或生而有之;而大不忍之心,大慈悲心,则靠后天有以激之,非经磨难不可。那么,千载后,淮安会馆侧院的问心堂内,此人萤灯鸡窗、悬梁刺股,所为者何?原来,他的慈父、也是严师——逊夫先生,以秀才教授里中,弟子众多,是位受人敬重的饱学纯儒。因偶感温热,被时医们误诊误治,折腾得九死不得一生,辗转哀吟、缠绵病榻一年多,竟赍恨而殁。这一年他十九岁,自幼随父勤习儒业,正志向高远。同里好友汪廷珍称其“怀救世之心,秉超悟之哲”,乃出于总角相知,绝非虚誉。此番亲见父亲枉死医手,哀痛欲绝:“父病不知医,尚复何颜立天地间?”便买来一些医书,伏读于席地守丧的草垫上。当读到《伤寒论》张仲景序中一番宏论,如雷击顶,引起他强烈共鸣,更激发了救人济世之志,遂“慨然弃举子业,专事方术”。从此,终其一生,无论家居何处,其读书、著述并诊病的轩室,一概颜之曰“问心堂”。所问者何心?将用他一生一世去回答。

与仲景当年着力于伤寒一样,他当然首攻温病。中国传统医学将所有疾病分为内伤、外感、杂病三部类,其中外感,即外因引起的所有疾病,又分为伤寒和温病两大类,后者发病率尤高。与成熟的伤寒学说相比,对温病的系统研究,起步晚了一千年,以致“医温病者,毫无尺度,人之死于温病者,不可胜纪”。十二世纪以来,刘完素等医学家作了许多可贵的探索,尤其是吴又可、叶天士,对温病学说的形成与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只惜多有一偏之弊,仍不完善,“求一美备者,盖不可得”。他站在巨人肩膀上,几乎涉猎了前人言及温病的所有著作,对各家学派从源到流,无不呕心沥血、深研潜究,“执其可信者而从之,不可信者而考之。”吸纳一切有价值的成果,分析疏忽与不足,摒弃谬误。世人称他:“博览载籍,上下古今,目如电,心如发。”或赞其:“嗜学不厌,研理务精,抗志以希古人,虚心而师百氏。”均是恰如其分的评价。来京后,还常随友人临症见习,以印证所学所思。“进与病谋,退与心谋,十阅春秋,然后有得。”

十年苦磨一剑,自可倚天屠龙。医名大震后,病人接踵,户限为穿,给了他亲治各种病症的机会。在《内经》理论指导下,博采历代名贤精妙,总结自己临床经验,苦心孤诣,创立了理法方药完整实用的三焦辨证体系。既吸收融汇了张仲景六经辨证和叶天士卫气营血辨证之长,又弥补了各自的不足。这是一种新的更科学的辨治病症体系,因为它直接说明了病机与五脏的关系,使病位划分更精细入微,对病邪传变规律把握得更全面,对指导临床治疗用药意义重大而深远,一直被沿用至今。

再高明的医生,手治病人毕竟有限。只有将学术研究成果毫无保留地奉献给社会,才能真正泽惠无穷,救人无数。为了“济病者之苦,医医士之病”,使临床“认证无差,用药先后缓急得宜”,1798年起,他开始撰写《温病条辨》,将独得之秘公诸于世。该书不仅集温病学说之大成,与伤寒学说双峰并峙,而且“羽翼伤寒”,“补古来一切治外感之不足”。古人称张仲景是轩辕岐伯之功臣,后人又称其为仲景之功臣。成于1804年的《温病条辨》初稿,竟与曹雪芹《风月宝鉴》手本同样风靡,朝野文人传抄不绝,纸贵一时。但他却认为:著书立说,心存济世,必屡验无讹,方可传与世人。于是诚请友人同道参定评审,结合临床实践反复修订,1813年才定稿并付梓。晚年,又补入了前所未知的“凉燥”证治方药《秋燥胜气论》,至最终完善,长达三十八个年头,足见其治学之严谨。由于博采百家精华而又富于科学独创,《温病条辨》经受了时间与实践的检验,成为温病学史上,最系统最完整的一部里程碑式的不朽著作,被后世中医奉为辨治温病之圭臬。不到二百年间,已有七十多种版本,日韩等国汉医还选译成本国文字。医学界将其与《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并列为中医学四大经典著作,人类医学史也因此镌上了作者的名字——吴瑭(1758—1836),字配珩,号鞠通。先生以其卓越的学术贡献及崇高的医德医术,跻身于中国古代十大医学家之列。对孕育了一代大医的问心堂,久已心向往之。“非典”刚过,我来到了鞠通先生的故里——淮安市楚州区河下镇。寂寞地走在夕阳下的石板街上,一座座青砖灰瓦的明清老屋,披着浅浅的暮色,神秘而幽深。何处可觅问心堂?见几位老人在闲坐聊天,问及吴瑭,竟茫然无所知。提起吴鞠通,虽晓得,也不甚了了。只听连声叹息:问心堂早毁了,连影子都没有了……经指点,找到了当地几位名医的后人。

夜灯下,对影无眠,不由将晚间向人请教的几个问题梳理一过:

谁毁了问心堂?

神。信不信由你。中街南头原有座文昌阁,神幔无端半夜着火,殃及六百余家。吴宅恰在其左近,片瓦无存。那是道光十五年(1835)春天的事。鞠通先生长子随即去世,老人不胜西河之痛,不久病逝,葬于京郊。

为什么没有归葬故里?因为故居烧了?

这仅是原因之一,主要还是经济上不足。潘德舆《养一斋诗文集》中有一首《秋夜就吴丈鞠通饮》,有句云:“我乡有高士,观物提鉴衡。人世蓄真气,七十如孩婴。感怆民疮痍,血泪相和倾。热心抱古痛,岂曰身命轻。”诗后自注:“鞠通闻东南数省大水,民死无数,为之痛哭、咯血。”先生内仁外义,至性重情,尤关心民生疾苦。一生看病从不计较诊金,还经常自制丸散施济贫病,所以并不像有的名医那么富有。加之曾多次倾囊赈灾,身后依旧清贫。

先生一生主要是在北京一带行医,在家乡的影响似乎不大?

不能这么说。即使先生举家迁居北京后,过些年也总要回来一趟,住些日子。毕竟有故居、先人坟茔在。每次一回来,中街上就热闹起来,到问心堂求医的人络绎不绝。淮安存世的诗文集中,常可见病人及家属对他的敬仰和感激。七十二岁那年秋天,老人最后一次回乡省墓。至林家水烟摊前,见数人抬一病危老妇人正歇肩,有子一旁哀声哭泣。下车询知:天亮抬至淮城,求了几家医生,皆推诿(怕治不好,影响声誉),又往回抬,不知能否撑到家。他立诊为燥热伤津,欲处方,又虑抓药来不及。忽见远处运河堆上长了一簇蔟地黄,大喜,对其子说,你母亲有救了!让其速刨斤把鲜生地,绞汁灌母,竟覆杯而愈。正因先生大仁大德,医术出神入化,家乡人都叫他“老神仙”。更有奇者,淮城杨氏,十年不能吃饭,饮粥汤也只一口,稍闻声响即痉厥,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经治百日,如剥茧抽丝,渐食干饭。先生恰被绍兴重病人请去,不放心又两次函问,开导病人。杨氏感激涕零,将其手书奉为座右铭,每日讽诵,借“神力”居然也胜病魔。在他的典型垂范下,淮安人学医蔚然成风,形成了朝儒夕医的民风与传统:孩子从启蒙起,就白天读儒经,晚间背医典。河下名医李厚坤,将《温病条辨》改作更通俗易懂、便于记诵的《温病赋》与《温病方歌》,学童往往以毛笔临写,作为仿课。道光以后的百多年间,涌现出一大批淮医,人称“山阳医派”。其中刘金方、汪筱川、韩达哉、高行素、刘树农等,都是各有建树且在全国知名度很高的中医。外地也有不少人前来深造,回乡挂牌则被唤做“淮城派”。《老残游记》作者刘鹗来河下学医时,还编写了《温病条辨歌括》。

第二天上午,热心人又领我去寻访问心堂遗址,早密密麻麻盖上了房屋,已无从辨认。一路上零零星星又谈了吴家一些轶事,临别,还慷慨地借给我一卷《吴鞠通医案》。

捧着发黄的民国初年石印本,读了一天一夜。满眼皆是重病险症、沉疴怪疾,满耳尽是先生在条分缕析病理治方,千叮万嘱各种禁忌事项。这哪里是一部精彩的临症记录?分明是一颗活泼泼、热呼呼的救世苦心。

正是这本书,以及后来陆续找到的一些资料,领我走近了问心堂。

人类永远也摆脱不了致病微生物的侵扰,宿命地注定,与疾病的斗争永无止息。医生作为每一次大小战役的指挥官与战斗员,“仁、智、勇”缺一不可。道光元年(1821),北京又流行一种新的疬疫:患者或上吐下泻,腿脚转筋;或心腹绞痛,四肢痉厥;重者往往朝发夕死,极具传染性。一时名医成奇货,诊金抬至三百两白银尚不肯一顾。对病理方药心中没谱,谁愿披麻救火?鞠通先生目击神伤,心忧如焚。“一病不知,医者之耻!”即使千寻枯井也要跟着往下跳!这就是良医的天责,叫做“从井救人”。秽流血海中,隐然驶来一片洁白的云帆。冒着狂风暴雨,六十四岁的老人艰难前行,亲临众多病家,精审细察,迅速揪出“瘟神疫鬼”:系凉燥为患,尽快研制出新药——霹雳散,以冀霹雳一声,阴霾消散。病人服后,果然有奇效。适逢顺天乡试,主考官特购霹雳散百余剂,令考生服用,场中竞无一人患疫而死。

常言道:用药如用兵。只有洞见病源,认证无讹,又深知治方药性,所谓知己知彼,才能克敌制胜。毫厘之差,即可变生不测。先生得力于深厚的三焦辨证功底和对药性的准确把握,临症善测病情,用药无不随其证而轻重之,胆大而心细,精当而效奇,每似韩信用兵,如有神助。th西布商李某,大热大渴,周身纯赤,一夜饮水两三担,汗如雨下,谵语癫狂,势不可遏。他每剂用石膏竞多达一斤,大获全胜。《伤寒论》中桂枝汤,温病方家皆不敢贸投,他用于风温、冬温、温疫初起时恶风寒者,屡验有效,故仍列于《温病条辨》方首。湿热证投桂枝,乃其首创,且初试于己身:曾六月患“先暑后风,大汗如雨,恶寒不可解”,先服一帖,桂枝用二两,毫无效验,次日增至八两,半帖而愈。后遇到因患湿温被误治的张某,一日已数死,连下三方皆用桂枝,终得救。真乃药用当而通神!

先生不仅是辨治各类温病的大师,也是辨治内伤、杂病的高手。各种疑难死症,常应手而愈。有一陈某,头肿至脚,腹胀如鼓。因服药有误,耳目功能皆失,口中血块累累而出。他最后被邀至,以病势过于危急,也不敢骤然用药,暂以六斤活鲤鱼一尾,囫囵加葱姜煮熟,加醋一斤。经服一昼夜,病人视听恢复,口血亦净,但肿胀未除。开始拟方,用重剂麻黄、附子发汗。谚云:人畏麻黄如虎。不仅使在场的众医咋舌,连药店也不敢照方出药,为救人,他独自承担了莫大的风险。更险的是,服后仍无汗,众医大哗,皆谓“汗不出必死”。先生心有定见,顶住巨大压力,仍用原方,配四斤鲤鱼熬汤如前,服药一碗后,即服鱼汤一碗,又服一昼夜,由额至腹渐渐出汗,脐以上肿消,腹仍大,腿仍肿。改用五苓散通小便,竞无效。他没有手忙脚乱,坚信自己处方对症,问题只能出在药上,细心一查,果然是肉桂太差。复觅优质肉桂,服后数小时,即下小便三大盆半。病人身如空布袋,皱如豆腐皮,又调理百日病除。这类医案,读来真是一波三折,回肠荡气,超人的智慧和超强的心理素质,令人惊叹不已。先生一生救死扶伤,不知治好了多少老人的中风、痰饮、肝厥,治好了多少孩子的惊风、疹痘、疳痹,以及妇女胎前产后各种急病。附录于《温病条辨》的“解产难”、“解儿难”两卷,尤为医界称道,认为精辟独到,“多发前人所未发”。

先生师古而不泥古,临证百变,药亦百变,大胆推陈致新,创造性地加减化裁古方,别开生面。如《伤寒论》中复脉汤,别人照搬,惟独他以牡蛎、鳖甲、龟甲,依据病情轻重变化递加,制成一甲、二甲、三甲复脉汤,用于养阴保液甚有奇效。他还因病因时因地因人,穷思极想,创制了许多全新方剂。如对温热病,大力倡导“清热养阴”施治法则,纠正不问病因即以辛温之药发汗解表之误,新创了银翘散、桑菊饮等一批辛凉清宣制剂,以治新感温热病,疗效极佳,开创了治疗初温的新局面,至今仍是常用药。还有许多用于急救或慢性病的丸散膏丹,如安宫牛黄丸等,皆独出机杼,极具灵效。遇特殊病人,往往不拘常格,治以法外之法,屡见奇功。有一疯女,狂不可抑,常裸奔于街,二壮汉不能搏之使回。服药皆无效。先生不忍坐视其惨,苦思冥想,忽悟古人“扑作教刑”之意,教她弟弟以小竹板责打其腿使痛,刺激羞耻之心复生,自着衣裤,再用大剂苦药,一帖奏效。又有陈某,闹酒致怒,得了噎食。见病势已盛,仅靠药物难解,力劝其开怀于山水之间,用药果然大好。一贪色登徒子,闻妇人声则遗精。设法将其藏于大庙深处,以三甲复脉汤灌至百日而根治。时人赠先生一副名联:“具古今识艺斯进,空世俗见功乃神。”可谓知言。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医道,中国古代又称仁道。孙思邈就曾亲为野外的蛇、虎疗伤,博爱情怀,堪与天地合德。但人们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情形往往不是这样:总有些俗医,好将病人分成富贵贫贱三六九等,反应在治疗、用药、护理、服务态度上,就有了千差万别,甚而有病无钱则见死不救。与孟子所谓仁心仁术相去不知几万里。综观鞠通先生一生,始终保有着人类最可贵的一份良知和爱心,几乎病人每一声痛苦的呻吟,都能引起他心灵的颤抖;每一阵绝望的悲号,都曾触发他肺腑的悸痛。就连数千里外发大水,灾民多有死伤,他都感同身受,为之痛洒热泪,直至咯血。在他眼里,不论锦衣貂裘,还是破衫褴褛;不论金枝玉叶,还是市井烟花;香车宝马、八抬大轿来的也好,两根扁担、一副担架来的也罢,都是应该全力救治的病人,用心皆一,用药无别,同样满怀关切,一腔悲悯。以自制的代赈普济散,治愈了歌儿、妓女的喉痹、温毒;以新鲜鹅血治好了老僧、寡妇的膈食病;以霹雳散救活了更夫、乞丐的瘪螺痧。遇到贫病交加的苦人,施医施药还施钱谷。

对别人不肯治或治坏了的病人,先生总是恪尽医责,不计得失,不避嫌怨。古北口外一家,两妯娌皆寡妇,膝下一子双祧,过于宠惯,每晚睡前,复令饱食加餐,食毕即上床,致脾受损,吐血不止。正值隆冬大雪,山道太险,病又危急,治不好,其母还要拼命,一老者虽挨门跪求,亦无医肯赴。先生出诊怀柔偶遇,古道热肠,连夜策蹇(骑驴)上路,一日夜方赶到塞外。所用药倒再简单不过,令每日取灶中黄土一斤,分两次煎服,半月即愈。临走再三嘱咐,戒其夜食,永不复发。先生以为:凡病人求医,无不满寄希望、满怀信任,托以无价之躯,寄以生死之命。医之为任重矣!无论多么怪异棘手的痼疾,他都勇于担当;无论怎样反复无常的顽症,他也绝不退缩。京城一大家公子,因科场失意发狂已七年,经各地百数十位医生,多方补虚,犹石投大海,赢形垢面,手铐脚镣,终日锁于大石磨上。据家人言:每夜必得妇人,否则便大闹哀号令人不忍闻。他诊断并非虚症乃实症,遂用极苦之药泻其心胆二火。初效后,怕太过伤身,改方稍减苦药,不料狂暴更数倍于前,势将不久。其亲人也彻底绝望,听其自生自灭不再治。惟先生以坚毅不拔的意志,不愿放弃最后一搏,又重用苦药,巧制新方,病人半月后即去刑具,着衣冠,神色举止如常。三年后,竟中了进士,全家跪谢慈医再造之恩。

健康长寿,乃人所同欲。一旦患病,首先想到的就是求医,找一位好大夫,哪怕千山万水。尤其是病巨痛深,朝不保夕者,岂止是大旱望云霓、久暗盼一灯?然而有时候,医家则未必肯施援手或千方百计救人:病人望穿秋水,医人却杳如黄鹤;患者火已燃眉,生死一瞬,医者仍鹅行鸭步,姗姗来迟。莫非,年年见惯生痛死别,日日厌听哀号惨叫,心变硬了,血变冷了,脸变僵了?要知,名医也是人,也有家庭私事,也会有不适与烦恼,也有业余爱好,有的甚至还有稀奇古怪的嗜好癖好,即使不肯玩物丧志,也很少有人能完全舍弃并贯之始终,包括一些大儒、国手。古代没有120急救中心,没有专家挂牌门诊,病家情急无奈,只能出以下策:或出重金、宝玩招就,或以花草、蟋蟀引出,或备赌桌、烟榻诱来,或延名伶、雏妓勾至,百般世态难以尽述。故世人乃有“为名医易,为良医难”之慨。汪廷珍甚至断言:“良医非神圣不能。”鞠通先生无愧良医二字。从医四十三年,博施广济,似乎专为挽救千千万万生命而活着。京中额氏产后失调,昏厥垂危,家人破门来请,已是除夜三更。先生踏雪奔至,急以自制的大定风珠施救,直忙到正月初五方收全功。病家铭感五内。再有恒氏女,因误用补药,大呕无法可止,粒米难下,恨而用剪刀自刎,四肢如冰,死生一发。他急如星火赶到,七帖药竣事。病人视为再生父母。先生常说“医家要有割股之心”。只要能治好病人,割自身肉都在所不惜,那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人有生必有死,此自然之常理。然而,死生亦大矣!生不能无疾,病不能无医,人类终于产生了医生这一神圣而又崇高的职业。以其动辄关乎病人生死安危,医生又有“司命”之称,无论哪个时代,都是最受敬重的一个群体。在世人眼里,良医与良相同功,名医与名将同才。先忧后乐的范仲淹,少年就曾立志:“不为良相,即为良医。”按中医传统理论要求:“学不贯今古,识不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断不可作医以误世。”可事实上,历代皆有一些庸医俗医伪医充斥世间,一心只为名利,哪管济世救人。或指天划地,称神道妙,巧言诳人;或心粗识劣,以骄轻敌,以慢失机;或自恃聪明,争奇斗能,以人命为尝试;或同门则互弥缝,异派则相诋毁,圊于庸陋偏执;或恃一技之长,专一聚敛财物,取索重金;不一而足。甚有仅读过《药性赋》、《汤头歌》,就敢闯江湖,摇串铃。童谣唱道:“心肝脾肺贤,到处能挣钱。”连五脏之一、先天之主的肾,都错读成贤,其他可想。古往今来,病人枉死者不计其数。鞠通先生为之痛心疾首,义愤填膺,常仰天浩叹:“生民何辜?不死于病而死于医,是有医不若无医也!”一个忠厚慈和的仁者,因此挺身而出,成为勇敢无畏的斗士。成于道光十一年(1831)的《医医病书》,即“伤生民死于俗医之不明道而作也”。透过字里行间,我看到了一颗水晶般毫无渣滓的赤子之心。

犹如独行大侠,先生无门无派无偏私,著书立说一秉大公。《温病条辨》中,对历代前贤之误,都敢于直言驳证,以免贻误后学,医并世同行之病,还有什么可姑息的?书中批评“今人不读古书,安于小就,得少便足,囿于见闻,爱简便,畏繁重,喜浅近,惧深奥,大病也。”强调医生必须刻苦研读古代经典,同时又要力戒好博不精或死于前人句下,并就医生日常应用所不可不明辨的诸多问题,一一加以申述,嘉惠后学,启迪达者。自言每遇俗医处方之谬,“余存心不敢粉饰,也不忍粉饰。”无不当场指正。有人请他点评己作,本欲抬高身价,他也不识时务地提出许多中肯意见,绝不滥加褒贬。殷殷期盼“后之学者,其各以明道济世为急,毋以争名竞胜为心”,则“民生幸甚”!对医界邪风陋俗,作为一个刚烈正直的理想主义者,更是深恶痛绝。对那些一心为己打算、不管病人死活,把行医当成“做买卖”、“开医店”、两眼只盯钱看的不良风气,给予强烈谴责。这些内容无不切中时弊,但难免得罪不少同行。正因“口过直而心过慈,以致与世不合”。作为挚友,汪廷珍曾一再提醒:用以责己可也,责人恐太苛,难免群驽伐骥。先生终未能悟,依旧一副替天行道的痴心热肠。生前病家交口赞誉,而有些同行见其到来则赶紧避去,躲至暗处放冷箭。身后诋毁自然少不了:《温病条辨》一书,条文皆加以自注,“免后人妄注,致失本文奥义。”实属一番救世苦心,但一些曾被他指责或嫉妒他的人,却大肆鼓噪“自条自辨,向来著书无此体例”,贬其著作“文不胜质”等等,讥哂不休。

呜乎!终身与各种病魔斗智斗勇,已够心劳力拙,古稀之年,还逞英雄孤胆,向医界朽风恶习宣战,岂非愚不可及?然而,这既是先生可悲可叹处,更是其可敬可爱处。最后一次远足出诊,是在去世前一年的深秋。前往柿子坡的路上,看到满山红叶,先生自语:少时,过淮阴侯钓台,每见丹枫如烧赤霞,亦喜“霜叶红于二月花”;及长,再见此景,“尽是离人眼中血。”千古伤心,惟别而已!何况天人永隔、生死离别?白发老人黯然神伤……大概想起了英年早逝的父亲?或是他缘悭最后一面的发妻鲍氏?还是刚刚送走的他们的儿子廷莲?应该远不止这些家人,还有他的友人、病人……转脸他又对旁边的年轻书生道:令姐既病起于丈夫猝死,本已痛不欲生。无情草木,焉能治有情之病?此番前去,必先开其心结,使情志畅遂,方可冀见效于万一。后来果然如其所言,经开导点燃她求生欲望后,药到病除。先生也圆满结束了他的使命。踏着凄清的晨霜,品着冷凝的秋意,漫步在柿子坡上。山前屋后,一株株柿树上,正稀稀落落挂着“红灯笼”,拼命在这萧瑟冷寂的天地间,染就星星点点的暖色。书生问:听说柿树有七绝,根皮果叶皆可人药?先生点点头:仅眼前这柿子,或任其自红,或晒或熏,或水浸盐渍,即可具寒凉平温等不同性味,分治多病。连柿霜、柿蒂,也各有妙用。书生突发奇想:先生若仿照杏林成例(传说三国时医仙董奉,在庐山为人治病,无不全活。令重病愈者栽杏五株,轻者一株,郁然成林)满山栽柿,几十年下来,京郊柿林早蔚为大观了。先生却道此言大谬:一介凡医,常抱救命乏术无力回天之恸,岂可妄与董仙媲美!我倒愿意埋骨柿子坡,化作春泥,滋育秋果。

先生走了,终年虚岁七十有九,时为道光十六年早春二月。

据说临终前因衄血不止,人已神智不清,洁白的长须上染着鲜红的血渍,口时张时合,还在微弱地絮语,重复着一些既不连贯又含糊不清的句子:恨不能……替天下人……择医……恨不能……替天下人……制药煎药……恨不能……

说到底,他是恨不能一手封住地狱之门,一手托举天下人尽登寿域啊。

高尚而仁慈的灵魂,安息在京郊青山绿水间。而今而后,回首南天,遥望故园,问心可以无愧矣!

可惜,文昌阁烧了,问心堂也没了。

(高岱明)

注:
①吴瑭(1758-1836),字配珩,号鞠通,淮安河下人,中国古代十大医学家之一,主要著作有《温病条辨》、《医医病书》、《吴鞠通医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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