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弹词作家邱心如与《笔生花》 / 刘怀玉
近年来,由于黄梅戏孟丽君故事的演出与播映,弹词《再生缘》被人们重新提起。《再生缘》是清代三大弹词之一,另两部是《天雨花》和《笔生花》。其中篇幅最长,艺术性最好的一部是《笔生花》,它是我们河下才女邱心如的作品。
《笔生花》仅有32回,每回的字数却都在3万以上,总共达120万字。它的故事主角姜德华被点秀女,投水自杀得救,改换男装,入京应试,中了状元,建功立业,官至宰相。她的未婚夫表兄文少霞也经了许多的波折,终于结为夫妇。作品表现了广泛的社会生活,揭露了朝廷的腐败,倾诉了妇女的各种不幸和怨愤。主要人物姜德华的形象,反映了妇女的非凡智慧与才能,寄托着妇女的理想。内容虽与《再生缘》有相似之处,但在艺术手法上却要比《再生缘》高明得多,不独描写细致,结构也较有斟酌。在思想上也具有异趣,诸如私订终身,花园赠金这一类才子佳人的老套头,在《笔生花》中却再也找不出来。吉水《近百年来皮黄剧本作家》一文《李云庆》条有云:“尝言《笔生花》一书,虽事迹过于故常,不脱《再生缘》窠臼,而文采之胜,则当首屈一指。其另撰姓名,而攻驳《再生缘》之谬,亦较《金闺杰》仍写皇甫少华、孟丽君,而作翻案文字者,为得法云。”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说:“和《再生缘》的后半比较起来,邱心如的写作的技术和情绪,要较梁德绳高明得多了。”弹词专家谭正璧先生《中国女性文学史》说:“一个贫困交迫的女性,能独力成此百馀万言的巨著,而且技术高妙,文辞优美,在中国文学史上能有几人?在这点上,不由我们不极端崇拜这位伟大的弹词作家——邱心如女士。”
邱心如是“官居学博”邱广业的女儿。邱氏是淮安旺族,明初迁淮,代有闻人。如吴承恩的表外孙邱度、清初“淮南二邱”的邱象随、邱象升。他家即象随弟象升的后人。整个邱氏世居城内,惟邱广业父亲始迁到河下。因为他的妻子是盐商程氏,到河下是为了好依附外家。程氏是程鉴的孙女,翰林庶吉士程沆的侄女,翰林院编修程世椿的妹妹,翰林院编修程元吉的姑母,是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他家住杨天爵巷,是程家为他家置办的。
邱心如就出身于这样一个文化积淀深厚的书香门第,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除习女工以外,读了不少书。其母秦氏尤“嗜闲篇”,使得心如从小即能读到许多小说、弹词等通俗文学。于是,她便迷上弹词这一行,阅读了当时流行的各种作品,对《天雨花》、《再生缘》尤为熟稔。她认为这些作品有不足之处,决心自己创作一部弹词来超过前人。从十五六岁开始,即着手写作《笔生花》,显露出她的超人才华。
她在娘家只写了四回半,因为出嫁而停了下来。《笔生花》每回的开头与结尾,都有作者自叙身世的文字。从前几回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天真的少女情怀和青春的闲逸。她说她创作时的情景:“深闺静处乐陶然,又值三春景物妍。花气袭人侵薄袂,苔痕分影照疏帘。清昼永,惠风喧,最好光阴是幼年。堂上椿萱欣具庆,室中姑嫂少猜嫌。未知世态辛酸味,只有天生文墨缘。”“香馥馥,小案供梅金吐艳,粉溶溶,闲庭积雪玉成堆。听声声,风刀凛列馀威栗,观处处,冰箸消溶化泪垂。”心情愉快,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正当她自认自己是“少小”时代,陶醉自己“文墨缘”的时候,她迎来自己人生的转折点——出嫁。使这位天真活泼、文才极高的才女,开始了极为艰难的命运。
她的丈夫姓张,家也在河下花巷。张家也是个大户人家,但她婚后生活却极不愉快,开始了她艰难的历程。首先,丈夫是个无用之人,虽幼习儒生业,但学浅才疏不能任事,虽分得“薄产一区”但“频年水旱失收成”,终难解决温饱。以致家庭千斤负担,都搁在她一个弱女子的肩上。她到娘家去求助,娘家给她一些钱存在钱庄生息。但是这笔钱后来被人骗去,她的生活仍然“逼迫依然倍苦辛。”于是只好开始典当家中旧物,“最可怜,多病慵妆闲宝镜,良可叹,疗贫无计质金钗。”结果是“质尽衣衫存败絮,空余性命比尘轻。室中落落同悬磬,灶下空空少束薪。”
更为难办的事是婆家的人事关系难处。现实使她认识到,做媳妇不比做女儿了,讲礼数口说无用,“欲凭礼义总须财”。自从到张家做媳妇,便被人相忌相倾。“纷纷算计殊堪笑,刺刺烦言不耐听。”一个婆婆就够服侍的了,张家偏有“两姑”,媳妇就更难做了。更难的是众口难调,人言可畏。丈夫弟兄三个,她这房最小。还有小姑子,于是经常“遭恶口,难当毁谤布流言”,只好“时听堂前诟谇言。”因而“备尝世上艰辛味”。
后来娘家也不行了,老父弃世,家门颠沛遇迍遑。诸兄沦落,寡妹孤苦伶仃,依靠针线活为生。母亲六十多岁,已是垂暮之时了。接着她的亲兄又病亡,以后家徒四壁,“双孤无恃”。另一侄儿为生活到处奔波,次兄还在“戚戚困青毡”,苦读儒家之书。心如到了此时,不但无人再资助了,反过来还要照应老母的生活,因而经常“涕泪日涟涟”。
她有一双儿女,小时候还曾给她带来过苦涩的欢乐,“最苦者,儿女娇痴不解事,有时还,咿哇绕膝索钱来。”但长大了以后,儿子也不怎么样,“扰襟怀,厌烦问字憎儿蠢,能调度,肯替操劳赖女能。”看来女儿还能为她分点忧。但不久,儿子病逝,连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接着,女儿出嫁,她就孤苦寂寞,于是就和老母住到一起。出于生活所迫,做了一件一般是男人才做的事情——“设帐授徒”,即找几个女学生教教,当上二了私塾先生。真是不可恩议!据说她还精通妇科,有时还替人看看妇科病。
于是,她经常怀念过去在父母怀中的愉快日子:“怎比当初依父母,止晓得,承欢取乐不忧灾。惟停针线偿诗债,或检篇章遣闷怀。”她自认为她是“椿庭掌上珍”。她“少小”时写《笔生花》完全是“遣闷怀”的需要。现在呢,情景大不一样,整天“操持家务”,“心计虑,手匆忙,妇职兢兢日恐惶。那有余情拈笔墨,只落得,油盐酱醋杂诗肠。”因此,因结婚后续完第五回后,便停止了创作,一停就停了十多年。
十几年后,她又操笔续写,又是为了什么呢?除了为完成她的夙愿以外,一是为了消愁。二是为了娱亲。
根据上述状况,一个多愁善感的弱女子,是怎样写完这部大书的呢?邱心如倾诉说,她常常是饿着肚子写书,“刻刻疚心劳永夜,常常枵腹竟连朝。镇日间,填胸止有愁千斛,经年里,得意难逢事一条。”“惊米贵,苦囊空,不在愁中即病中。……实堪怜,书中空有黄金在,堂上凭谁菽水供?”她大声疾呼:“巧媳难炊无米粥,却教我,裙钗何处觅千钟?”还常常带病写作:心怯怯,病体强支权自适。那时的情景是“诗肠并欲愁肠结,墨迹将和泪迹研。诗思久为愁思结,文心止有苦心知。”她无奈学着达人知命,君子安贫。“只索置之姑自解,披笺拨闷莫辞慵。”“百忧攒,聊以闲情寄笔端。”一把辛酸泪,满纸委曲言,可以说,《笔生花》是愁苦中产生的一部作品。
邱心如不光是愁,更多是愤!
即使处于最底层之下,任何一个可怜女子都有她的希望。邱心如的希望是能像一个男子那样,进入仕途,为国家干一番事业。要知道,我是多么有才啊!现实中不能实现,便在书中让女主人姜德华,改扮男装,以功绩位居台辅。但终究是女不是男,即是书中人也无法实现梦幻似的理想,于是,她借书中人疾呼:
“咳,好恼恨人也!老父既产我英才,为什么,不作男儿作女孩?这一向,费尽辛勤成事业,又谁知,依然富贵弃尘埃。枉枉的,才高北斗成何用?枉枉的,位列三台被所排!”
心如是性情中人,经过几番磨折以后,终成了一个“达人”,她能“悟彻因缘”,愁中寻乐,“无事便从容”。大概她母亲未改从前习性,闲暇仍读弹词一类闲书,特别是自己女儿的大作,每卷出炉,可能总是第一个读者。既然是母亲大人的喜好,女儿当然应当尽量满足。这可能是她抵御愁困的力量源泉。因此,在她的书中屡屡出现“聊博取,白发萱闱心暂舒。年老家贫无以乐,姑凭翰墨苦中娱”和“且凭笑语乐慈亲”一类的话。
她写到第二十三回时,因为“舅姑谢世”,“弱媳于归”,第二十九回的时候,忽殇爱儿,女儿出嫁,亲兄病亡,人事倥偬,心绪恶劣,使她不得不暂时搁笔过一两次。终于在咸丰元年(1851)写完,前后共用了三十年的时间。这一年她大约已经是47岁的人了。咸丰七年,《笔生花》刊刻问世,立即跻入弹词名著之林。书上署“淮阴心如女史著”,于是邱心如的芳名传遍了人世。
河下钟灵毓秀,天地灵气不独锺于须眉男子,亦出现了不少女才子,邱心如就是其中的皎皎者。
(刘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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