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老泪苦吟身 / 季实
——旅台诗人张铁民大陆探亲侧记
在这几年的探亲浪潮当中,数以百万计的探亲归来者,由于本人和家庭的经历、遭遇和现状的种种不同,在匆匆来去之际,呈现种种不同的心态和情致。看来,江苏淮安籍旅台诗人张铁民先生探亲之行,具有较大的代表性和典型性。由于偶然的遇合,笔者有机会了解和接触张铁民探亲的历程和心态、印象和感受、体会和收获,情不自禁地写下这篇侧记。
手持第一封信 喜极而哭
张铁民生长于淮安县车桥镇北三角墩(今淮安市仇桥乡新墩村)。家有田地房产。他本人于抗日战争时期毕业于“镜人国学专修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苏北分部”,历任排、连、营长。1950年,由舟山赴台,转入教育界,历任高中教师、大专教授。退休后,任古典诗词研究社常务理事、《诗经》研究会理事、台中市诗人联吟社社长、云林诗学研究班荣誉教授。他排行老二,兄弟共五人,只有他只身入台。鉴于他家在大陆属于富农,他曾任中央军军官,又是国民党员,将近四十年间,他从未与家庭联系,也未敢如许多旅台人士那样试图通过国外亲友间接通讯。尽管他思念亲人,萦怀乡里,只能梦系家园,望海兴叹而已。直到台湾当局准许直接与大陆亲人通信,他连忙写信寄三角墩老家,试探老家是否有亲人存在。一个月后,接到他的四弟回信,虽然祖母和父母先后病逝,长兄和三、四、五第均健在,除四弟在家乡外,余均在上海做工人,已经退休,生活还不错。他手持这四十年间的第一封信,喜极而哭,四十年的思念、郁闷,迸发于一哭之中。弄清楚兄弟辈的现状之后,他感到莫大的安慰。于是他开始酝酿返乡探亲之行。
兄弟相逢不相识
在作好充分准备以后,张铁民和他的台湾籍夫人欧绣云以及他们的次子张学台,经香港飞抵上海。于是,在虹桥机场出现兄弟久别重逢、相逢却不相识的奇特场景:当前来迎接的亲人们,根据照片辨认出站在面前的就是张铁民时,他们髙呼:“二哥,我是你的五弟士维呀!”“二弟,我是你的大哥士儒呀!”“二哥,我是你的三弟士佩呀!”万分激动的张铁民,不知从何说起,先是对着他们凝视,继而执手、相抱,老泪纵横。他事后回忆道:“这‘二哥’的叫声,已经四十余年未听到了。我在当时若不是兄弟的自我介绍,真是一点都不认识他们了。在机场的出口处,门内门外,叫嚷不绝,人潮汹涌……亲人间的呼应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那样的热情沸腾,那样的激动人心,非身入其境者不能领会,这是人性亲情的自然流露,在此时此地我亲睹亲历,心动神移了。”
这一天,在张铁民的生活史上是铭心刻骨终生难忘的一天。深夜,他思潮起伏,兴奋不能成眠,赋诗遣怀,发出“兄弟相逢不相识,纵横老泪苦吟身”的感喟,记下“万家灯火眼前看”,“夜景迷人漏已残”的情景。
乡音亲切,亲情醇厚
张铁民携妻子返抵故乡淮安的当晚,宿于淮安宾馆。宾馆环境幽雅,设备精美,更加使张铁民欣慰的是丰富菜肴中名闻遐迩的淮安特产蒲儿菜。这种蒲儿菜是淮安城内天妃宫月湖的特产,其他地方虽然也有,其特色远不如这里的白、肥、嫩,烹调后鲜美无比。他品尝之下,似乎比当年更加肥嫩,更加鲜美。四十多年,没有尝鲜的机会,今朝刚抵家乡,就享受家乡的这一名菜,自然感到分外鲜美,心情十分愉悦。刚才,由车站到宾馆时,因三轮车工人额外索取而引起的小小不快,早烟消云散了。当晚,他不顾疲劳,写下几首绝句,其中《江阴渡轮》云:
“大川东去浪冲浪,天堑洪流气势庞。
船载汽车车载客,江阴轮渡过长江。”
《淮安蒲儿菜》云:
“乘早车离上海滩,黄昏已近抵淮安。
晚筵美味蒲儿菜,大块朵颐飨一餐。”
张铁民的出生地三角墩,已经全非当年旧样,一排排新房所形成的新村突兀眼前。他家中百年以上的老堂屋仍然存在,现由他的四弟一家人居住。
张铁民刚到家,乡亲老少皆赶来探望。他的一位族叔张兆裕,高年患病在床,先要老伴来看望,预约次日清晨亲来。可是,未等到次日,当晚兆裕老人就扶病到来,见面就说:“我听说你——‘铸二先生’回来了,实在太高兴了。”原来,张铁民谱名士铸,自幼在外读书,十四五岁时,乡人就称之为“铸二先生”。这一称谓,四十余年间未听见有人使用过,今天乍听这位“裕大叔”叫他“铸二先生”,这种亲切的称呼,含蕴着多么醇厚的乡情、亲情!使他情动乎中,激动不已。
乡亲们接踵而至,屋内坐不下,就坐到屋外树荫下。大家围着张铁民夫妻和张学台热烈交谈,或询问台湾的生活情况,或了解张学台及其长兄的工作和小家庭,或探询欧绣云来大陆生活习惯与否,表示深切的关怀。谈到大陆几十年的变化,张家兄弟的境遇,大家情绪热烈,此起彼落,说也说不完。概括起来,大家都为今天的聚会而高兴,认为:张铁民长期在外,成家立业,四十年后健朗地回乡探亲,真是了不起的大事,可喜而又可贺;张家在大陆的四兄弟,生活安定,各得其所,家人上下都未遭受意外的伤害,乡亲们当然很清楚这些话的内含和分量,张铁民也心领神会大家的意在言外的真义和深情。
从未来过大陆的欧绣云,为苏北质朴的风土民情和乡亲们的醇厚的情谊所深深感动。她眼看着屋内堆积的几麻袋利谷,知道四弟全家粮食并不缺乏,农民生活并不如传说和想象的那样贫困,非常欣慰,连说:“好,好,你们的生活已经改善了!”
张铁民的祖父母和父母的坟墓仍然存在于三角墩的公墓当中,这使他感到莫大的安慰。他率妻子到墓前祭奠,并抓取几把墓上泥土装入塑料袋中,准备带往台湾。重睹家园和亲人,感受乡亲们的深情厚意,带回先人墓上的泥土,张铁民感到不虚此行。
金陵遇故知
在南京,张铁民一行瞻仰了中山陵,游览了明孝陵、灵谷寺等处。在长江路省政协大院里,张铁民瞥见“江苏黄埔军校同学会”的牌子,连忙入室问讯。接待者马毅是军校十六期生。张铁民自报姓名,说明是军校苏北分校十八期六总队毕业。交谈之下,这两位军校的先后同学结成了友谊。马毅以军校名册相示,张铁民从中发现了侯莹、阮绍武、吴九峰、奚建国、严重等各期先后同学,得知他们都在南京,虽然行期所限来不及拜访,他认为这也是一项令人高兴的收获。同学会的建立,接待者的热情,使他感到军校校训“亲爱精诚”四字所概括的黄埔精神,在这里己发挥无遗了。他特地在同学会的会牌前摄影留念。
南京长江大桥特别引起张铁民的注视,他推许这是大陆的重大建设之一。他在上层公路桥上俯视远眺,久久流连,并倚栏留影。回台湾后,他写道:“南京长江大桥,工程浩大,甚为壮观,长江两岸的车辆直接通行来往,实在方便多了。在大桥上往下看,江水滚滚向东流去,如一条衣带,来往船只络绎不绝,如蜻蜓点水。桥面距离地面有十层楼高,远眺四周的景物,号称龙蟠虎踞的金陵山川形胜尽在眼底了。”
京华揽胜
在北京的众多名胜古迹的游览中间,最使张铁民兴奋的是长城之游。他在八达岭高处登上长城,远眺北地山川,感到十分雄伟壮阔,俯仰之间,自身好象飘飘欲仙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心中的喜悦,真是无法形容”。从他所写的诗篇,我们可以依稀领略他的无限赞叹的心情。《居庸关》一首云:
“居庸关口特殊形,峡谷延伸陡绝陉。
险要自成天堑处,龙蟠虎踞万山屏。”
《万里长城》一首云:
“万里长城万里山,东西横亘白云间。
工程浩大无伦比,气势如虹贯九寰。”
凡是他所欣赏的风景事物,都一一写入诗篇,如《颐和园》的“颐和园内最精华,万丈长廊傍水涯”;《香山索道》的“钢揽悬兜电力牵,载乘游客欲登天”;《北京火车站》的“北京动脉火车头,站设高层百尺楼。”
他特别称道天安门广场的雄伟壮观,尤其赞赏广场保持清洁的高标准和严要求。他注意到这样的做法:若有人吐一口痰而被发现,立刻令其用纸把痰擦干净,并罚款五角(人民币);若有人抛一片纸头,立刻令其把纸头捡起,并罚款五角。他认为这样认真彻底的精神很值得钦佩。
中秋佳节,他在北京西南饭店度过。这是他生平七十年间的一次不寻常的中秋节。夜深人静,他仰望遐思,吟诵“举头望明月”、“月是故乡明”这些他所熟悉的诗句。一种庄严的使命感涌上心头。他仰望中天明月,默祷中国的和平统一早日实现,这是他有生之年的最高愿望了。人们的愿望是各不相同的:有的念远怀人,企盼团圆;有的志在功名,盼望腾达;还有的……所以他在玩月之佘,提笔写下《中秋节》一诗:
“中秋佳节北京过,骚客豪情自咏哦。
一样月明光万里,人间心思不同多。”
平实的态度 殷切的期望
两岸长期隔绝,形成种种偏见和成见。不能设想,张铁民从来没有受到隔绝情况下片面宣传的影响,但可以认定,他的大陆探亲之行,并未抱持任何偏见或成见以俱来。他所努力以赴的是实事求是,他所采取的是一种客观的平实的态度。上述他赞赏万里长城、北京车站和长江大桥,称道天安门广场的清洁和黄埔同学会的接待,就是基于这种态度。
同样从客观的平实的态度出发,他在大陆之行中耳闻目接的使他不满不快的现象,也随时随地直言不讳。例如,他从上海赴淮安乘坐的长途汽车是硬板座位,他认为这种车辆“有落后五十年之感”;在沿途集镇停车时,没有男厕所,就在民房墙下小便,造成恶臭难闻,而女厕所仅以矮墙遮掩,坑内蛆虫蠕动,他认为这种卫生设备“落后一百年”;对于把归来探亲者称为“台胞”,他率直地表示反感,他说;“我在台湾户籍上是江苏省淮安县人,台湾当地人称我为‘外省人’,而大陆方面称我为‘台湾同胞’,真叫我有苦难言。本来都是炎黄子孙,何必有异样的
称呼呢!”(笔者按:笔者对张铁民先生的不满表示理解和同情,因此本文特称之为“淮安籍旅台诗人”,不知铁民先生和广大旅台人士以为如何)。
对于台湾来大陆的探亲、旅游者如何对待自己,张铁民也同样持客观的平实的态度反求诸己。他语重心长地表示:“中共对由台湾回大陆探亲或观光者,都很欢迎和优待,这是事实。但探亲或观光者应自爱自敛,不宜放肆居傲,认为自己有的是钱,何所不可。果如此,大陆同胞会有反感的。以‘不卑不亢’为原则,不亦宜乎!”
张铁民结束大陆之行后,整理见闻观感,写成三万字的《大陆行吟记》公开发表。这篇长文以《和平统一》—诗作结:
“本是同胞共祖先,探亲促使望团圆。
中华文化原优异,大陆风光实美妍。
两岸无争能稳定,双方有让得安然。
和平统一皆期许,重整河山赖众贤。”
显而易见,祖国的和平统一,就是张铁民先生有生之年的最为殷切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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