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轩话丛》节选 / 阮式

《翰轩话丛》节选 / 阮式

凡家传帝业者，一姓之兴，必行所谓仁政，以沽吊民伐罪之美名，乃能奉天承运而莫与争雄。试一翻吾国历史，固无不在而有其例也。清世祖章皇帝尝谓降虏洪承畴曰：“卿看朕可有人所不及处？”洪承畴曰：“至尊所不可及者，惟不嗜杀人。虽明季误国奸党，亦不曾诛族，且尚有为近臣者。前年有大臣亲族以叛逆论者，他已自分连坐。乃宽之不问，下谕曰：‘岂有人做此等事而谋之亲族？’何等圣明！不独前代缇骑传之北寺东厂，刑罚严酷，即三代以前，亦有相及之典，故《甘誓》、《汤誓》曰：‘予则孥戮汝’。如此圣德，真越绝千古矣！”噫嘻，承畴语语颂扬，真不爽“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亦事势之不得不尔者，曾何伤圣德于万一哉！

吾国开创之主无不聪明通达若天授者，清圣主仁皇帝之博学周知，不可以其满人外之也。仁皇帝廷训格言有云：“朕八岁登极，即知黾勉学问，彼时教我句读者有张、林二内侍，倶系明时多读书人。其教书惟以经书为要，至于诗文，则在所后。及至十七八，更笃于学，逐日未理前事，五更即起诵读，日暮稍暇，复讲论琢磨，竟至过劳，痰中带血，亦未少辍。朕少年好学如此！更耽好笔墨。有翰林沈荃者，素学明时董其昌字体，曾教我书法。张、林二内侍俱及见明代善于书法之人，常指示朕，朕之书法有异于寻常人者以此。”又云：“人心虚则所学进，盈则所学退。朕生性好问，虽极粗鄙之夫，彼亦有中理之言。朕于此等处决不遗弃，必搜其源而切记之，并不以自知自能而弃人之善也。”又云：“大凡世间一技一艺，其始学也，不胜其难，似万不能成者，因罢而不学，则终无成矣。所以初学贵有决定不移之志，又贵有勇猛精进之心，尤贵有贞常永固，不退转之念。人苟能有决定不移之志，勇猛精进，而又贞常永固，毫不退转，则凡技艺，焉有不成者哉！”当仁皇帝时，入关才几何年，而即孜孜矻矻如此，其勤且精，故其于天地人几无一物不知，所以能牢笼汉族，而奇渥温氏（即元朝始祖忽必烈——编者）决不足以望其项背也。呜呼！其偶然乎！

清光绪癸卯年，家大人铎于南通州属之泰兴县。不慧随侍任所，见孔圣庙明伦堂屏风有文文山先生所书一“魁”字，大可径丈。其左角之上方款题：“文天祥书”四字。图章二方，不复记其文矣。当时家大人曾拟命不慧另纸双钩之而未果，顾究不知其由来也。及得《泰兴县志》读之，始知此字盖旧有者，日久垩漫，人不之知。康熙四十年春，雷震屏风，垩漫尽脱，字迹显然。呜呼，先生精诚所格有如此者，然则汉奸虎伥，作异族人之忠臣者，其不遭神殛也几希矣。

明末，清兵攻江阴。江阴之义民死守，较他处为尤坚，而典史阎应元之功尤著。应元字丽亨，北通州人，由武生起掾吏，官京仓大使。崇祯辛巳年，赴江阴典史任。宏光元年七月初一日，清兵既专意攻江阴城，江阴士民公请入城。应元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每巡城，一人执大刀以随，颇类关壮缪。外兵望见，以为天神。而号令严肃，凡偷安不法者，必贯耳鞭背示众，虽豪左不少贷。然战士困苦，必手自注汤酌酒，温语慰劳。如遇害，则立具棺衾，哭奠而敛之。接见敢死士则不名，俱称兄弟。每遇事，必询于众曰：“我兄弟谁当此事者？”有人号于路曰：“我欲杀敌，苦无短刀。”即以所佩之刀值二三十金者，亲解佩之。初，应元之应公请也，谓士民曰：“尔等能从我则可，不然，不为若主也。”众曰：“敢不惟命是听？”入江阴城时，祝塘少年五十人（一作六百人）执械护送，经七里庙，题诗于壁，以见事万不可为，死则万无可免。及至江阴陷，应元坐东城敌楼，索笔题门曰：“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杀贼，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题讫，引千人上马格斗，杀无算。此《江阴城守记》所载。呜呼！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吾每一读之，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也。至论其统率军旅，共甘苦，信赏罚，殆兼李广、程不识而一之者欤！

清入主中原，中原士庶之不肯降顺者辄思光复，或聚众共图，或一己独行，数百年来姓名湮没，事功废弃。为吾人所不知者，不知其几何人也。而按之清律，决不得不以叛逆论。闻某叟述：清弘历（乾隆）末次下江南时，御舟泊某处。晚间以骨牌为戏，收牌时忽失一张，遍觅不得。召其处地方官至，谓恐盗窃，限日破案（不慧按：弘历虑至密）。地方官惊骇逾常，尽力缉捕。将过限矣，有县役进言于知县曰：“此案惟已告退之某老役尚可为力，然非老爷自往拜求不可。”知县如其言，老役曰：“必不得已，请叩天恩宽限，顾长官及下走之首领完全与否，系于斯行矣。”去而之某深山中，所谓贼党者见老役来，咸曰：“何事乎，劳老将出马乎？”设筵以宴之。席间，循旧例以匕首附食品迳投老役口中，老役直受而嚼断匕首之尖端，仰面吐入屋梁，牢固不落。众曰：“老壮如昔，诚老将哉！”于是还其骨牌，遣之归。弘历知是中有故，遂从此不下江南。果此言不虚，则中原以义民自居者何其夥耶？

家大人在北京尝观梨园演《请清兵》一剧，即明末吴三桂请兵之故事。当时李自成帝王自居，国号大顺，纪元永昌。总兵官吴三桂晋封为平南伯，出镇山海关，徒以恋恋于歌妓陈圆圆之故，不能戮力讨贼。及至陈圆圆为李自成所得，愤激而乞降于清，希望共击李自成以泄气，开山海导之入，于是有清乃君临中国矣。剧中科白，绘影绘声，淋漓尽致，家大人尚能记忆者，如清人命吴三桂剃发，刀甫下落，吴三桂即大呼痛不可忍，刀再下落，再呼痛，勉强剃尽。吴三桂遂抱头左右摩弄，疾首蹙额，连称“风飒飒透毛孔矣”。又，满州人以淡巴菰（即烟草——编者）进吴三桂，吴三桂倒持烟筒，将盛烟之一端入口，因作恶呕吐，谓“我吃不惯此物。”满州人大笑。又，是剧场扮吴三桂者，始而方巾圆领，雍容华贵，既而朝珠箭袖，翎顶辉煌，一举一动，无不形容入微，惟妙惟肖。呜呼！吴三桂者，清前驱之元功也。其请清兵也，一速客之刺也，若而人，若而事，编为戏剧而布演之，斯诚作新民之要务哉！

专制国英雄之主，驾驭才智之臣，术极工巧。故立其朝者，必明哲保身，始可安富尊荣，而于清为特甚。天台齐召南先生感觉敏锐绝世，尝与先伯曾祖芝生先生登山，见江船叶许大。先生辨舟中几人服某某色，杯斝壶觞之属，历历可数。下山至泊所，则船甚大，所视皆不爽。先生清晨望云，能寻其根，云仿佛如丝系于山踪，而挖得云根石，多花草鸟篆形。尤奇者，一石具先生名字，因作《天然图书歌》。先生平生不多梦，梦必有异应，人有称为“老佛者”。读书目十行下，一览终身不忘。清高宗纯皇帝元年，应博学鸿词之征。路过某邑，宰架上有异书八册，借观之。

209诘旦，将行，以书进。先生曰：“吾已阅讫矣！”主人未之信，覆询之，则皆探喉出，不一字差，主人大惊服。官至礼部侍郎。乾隆十四年夏，由圆明园回寓，暮出禁门，马逸不止颠焉，脑髓竟出，再三请归养母。家大人言：闻先生已能入定，前知纯皇帝召问后来事，先生恐，故以坠马免，盖其意乃让纯皇帝之天才圣智，独炫中原也，心良苦已。

（选自《阮烈士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