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情录》序

《尊情录》序

—切动物中，唯人之感情至复杂。因境而异，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千流万派，莫探其源，孰穷其竟。譬之波萍风絮，其动其定，其上其下，均非揣测所得而知也。吾自幼稚时，已受情魔所扰，笑涕无端，欢戚失当，情其茧耶，吾为蛹矣。稍长知悔，随境、随时、随亊，思有以强遏抑，乃愈遏而愈强，愈抑而愈盛。兔起鹘落①，电铄星流，静以察其机觉，极之花鸟草木之微，么麽尘埃之细，苟接触吾之感官，斯不免紊乱。吾之情绪，矧兴亡、盛衰、生死、聚散之纷纷相□而□前者，吾至是窃窃然病之。吾友无明子曰：“子之病，与昔龚子自珍将毋同？然龚子降情，未能从而宥情，宥情不已，从而尊情，子急宜取法焉！”吾聆其言，心益惑，梦梦然检龚子书读之，反复细泽，沉疴若失，然后服龚子言，其功胜药石万万也。嗟夫！人生斯世，惟欲不可纵，若情则何不可尊之，脱取大千世界，亿万生民，尽锄其情根，灭其情种，俾如槁木死灰然，则其结果不至乾坤毁，人类绝不止。况世变已亟，人心日非，吾辈以移风易俗为己任，尤当摩顶放踵②、披肝沥胆，莹然相见于性情之中。傥其不能如是，则虽有过人之材力，过人之学业，吾亦以冷血视之。自今以往，吾非特不敢摧挫吾情，吾且宥吾情，吾且尊吾情，吾且视海内外士女，皆如吾之宥情而尊情焉！迢迢百岁，来日大难，吾一息尚存，则吾之情方变动而未有已也。吾欲有以验之，吾遂从而录之，前与后有互相发明者，亦有互相违悖者，盖以情与志有别，志者立一定之目的，千磨万折而不可稍夺；情者无一定之方向，弹指转瞬间，或已有喜怒哀乐种种之不同，倏然而起，倏然而落，吾亦倏然而载以楮墨。嘻！其悟耶，其痴耶，其吾之情耶，其非吾之情耶，其非非吾之情耶，吾并不自知也。吾第锡以佳名，曰《尊情》。

（选自《无尽庵遗集》）

注释：
①兔起鹘落：鹘，打猎用的猛禽。兔子才起来而鹘已经搏击下去，比喻动作敏捷，也用来比喻作书画或写文章下笔迅速无停滞。
②摩顶放踵：从头顶到脚跟都摩伤了。形容不畏劳苦，不顾身体。《孟子》：“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放，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