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眉目 辛亥英烈 / 白坚

南社眉目 辛亥英烈 / 白坚
——近代杰出诗人周实述略

为响应武昌起义、光复山阳(今江苏淮安)而牺牲的南社杰出诗人周实,一般读者对他是不免陌生的。笔者生长于周实诞生、战斗之地,自幼闻其遗事,读其遗集,稍长从其宗兄周少芗先生读古典诗文,得侧闻其生平种种,更增敬仰之情,深感阐扬、探讨之责不容旁贷。因此,曾先后为文评论(刊《人民日报》、《学术月刊》、《辛亥革命史丛刊》、《国际南社学会丛刊》等),使周实其人其事其诗文渐为学术界所注意。但直至目前,在文学史上,他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评价和应有的地位,在公开出版的三大本《辛亥革命史》中,竟无只字道及周实和山阳光复;在他的故乡淮安,周(实)阮(式)二烈士祠也还未着手恢复。今年适逢辛亥革命和周实殉国八十周年,笔者愿就所知所见对周实的生平及其作品稍加论述,作为对乡先烈的悼念。

一 生长书生之家 人文荟萃之乡

周实(1885-1911),字实丹,儿时读于家塾无尽庵,因号无尽,又号和劲、吴劲;原名桂生,字剑灵;嗜酒,自号山阳酒徒。清江苏省淮安府山阳县车桥乡人。先世居其南塔儿头。

曾祖父侍臣,字邻庵;祖父殿乔,字木天,都是秀才。父鸿翥,字叔轩,和伯父鸿仪、鸿磐,同一年考取秀才。鸿仪工诗,有《玲珑山馆诗抄》,巳散佚;鸿磐于周实诞生之年中举人。鸿翥功名失意,穷愁终老,诗文已散佚,所存仅二首(见于《白门悲秋集》),其《金陵感怀》一首云:

虎踞龙蟠王气销,秦淮犹咽白门潮。岚光看雨青如染,柳色策烟绿倍娇。危幕燕巢悲北顾,舞台獅睡误南朝。夷吾江左今谁是?洒泪新亭付酒瓢。

可依稀想见他的思想识见。他在四十岁那年,始生周实,就把用世救时的希望统统寄托在儿子身上,对他督率甚严。书香世家的环境,望子成才的严父,使幼年周实嗜读成癖,于书无所不窥,而且过目不忘,颖悟冠于侪辈。

淮安自古是人文荟萃之乡。韩信、枚乘、陆机、陆云的遗迹和传说,梁红玉、陆秀夫抗金、抗元的英风余烈,万寿祺、张养重等志士遗民的幽怀素志,关天培抗英的孤忠伟绩,都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在这种氛围中成长的周实,很早就关心国事,胸怀大志,“年十三,读《美利坚独立史》、《法兰西革命纪》,甚愤专制政体之惨无人道,而‘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尤深印于脑不能去”(周伟《周烈士就义始末》)。远大的革命志向,已经在少年周实的脑海中潜滋暗长了。

二 头角峥嵘的湖海狂生

一九〇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周实年十八,入县学为秀才。一九〇四年,应岁试,受知于学使唐景崇(春卿),名列一等。这时各地纷纷建立新式学堂。周实渡江至南京就学,先后入宁属师范学校和两江师范学校。一九〇八年,以最优等第一人毕业于两江师范学校选科预科;次年,转入本科肄业,同年夏,返淮应优拔考试(清政府选拔人才的特科),头二场均列为山阳第一名,以被人告发为在校学生而落榜。暑后仍返两江师范。他有《上陈伯陶学使书》发抒郁塞和愤懑。书中自称“江淮穷士、湖海狂生”,写道:

实马齿未衰,雄心犹在。计凤鸾岂终漂泊,与禽兽何较短长!男儿自小千秋,竖子真堪一笑。……义公把酒问天,王郎拔剑斫地。茫茫瀛海,难拔我抑塞磊落之才;郁郁川原,空吊古慷慨悲歌之士。

周实才气过人,议论恣肆,尤喜交结四方之士,以是文誉日盛。对地方上的庸俗文人、卫道缙绅,则不惜讥刺诘责,面斥其非。因此,志士、爱国者引为同调,奉为先驱,而卫道者、守旧者则有所非议,甚至为之侧目。有这么一个故事流传下来:当时淮安曹甸有一位才子和名士,叫杨恩沛,字雨亭,外号“二痴”,尽管也恃才傲物,其实是效忠封建王朝的卫道者,与周实截然异趣。一日,“周实饮曹甸毗卢庵”,有诗云:“公等碌碌吾何嗔”。时杨恩沛在座,知其有轻蔑之意,乃悄然避让,出语人曰:“此人诗有杀气,吾宜让之。”郝庶在所著《曹甸诗话》(油印本)中记述此事,并议论道:“及周死于邑难,人皆称杨知诗知人。”从这里,正可窥见周实的狂放不羁的气魄,怎样使卫道者惊心侧目;他的嫉恶如仇、见危献身的革命性,早就露出端倪;他成为英雄、烈士,是素所蓄积的必然结果。

三 热血喷涌的南社健者

一九〇九年,陈去病、高旭、柳亚子发起革命文学团体南社,周实闻风响应,与同学、宗兄伟仁、女弟芷生同为南社的最早社员。从此,他和同盟会人士取得联系,找到了同志和战友,了解了革命党的方向和道路,置身于革命洪流之中,成为革命大军的一员,他的革命意志更为坚决,态度也更为积极了。

一九一〇年秋,南社高燮、高旭、蔡有守、姚光等结伴游金陵,周实陪同登临观览。他们谒明孝陵,吊明故宫,拜方孝孺祠,谒常遇春墓,镌孝陵砖为砚,相与流连咏叹,慷慨悲歌。周实汇编所作诗篇,名之曰《白门悲秋集》。他在《序》中写道:各以其胸中悲凉拂郁之气,发为诗歌,实汇而录之,得如干首,取名《悲秋集》,以其为《九辨》之遗音也。嗟夫!天不可知,世方多难,国亡族灭之祸岌岌焉悬于眉睫间。一二在上位者犹复揽权怙势,恬然于危堂沸釜之中。而晚近少年,又从事于锦衣玉食、金鞍白马,酣歌恒舞而不知休,其于社稷之颠危,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曾懵然不少恤焉。则吾侪本古诗人伤时念乱之义,以此为周顗新亭之泪,阮籍空山之哭,不犹贤乎!其亦可谓言者无罪也已!

周实诗思锐敏,所作甚富,《南社丛刻》一至四集,每集都刊有他的诗作,共达四十二首之多。刊于《南社第四集》(出版于“辛亥六月朔日”)的《痛哭四章》值得特别注意。此集署名“山阳周实无尽”的诗作计二十首,《痛哭四章》是其中新近之作,却排在最先,可见编者的重视、突出之意,原来这组诗系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而作,其中写道:

誓起鲁阳麾赤日,忍教胡月犯黄天。
匣中夜夜青锋啸,愿作人豪不羡仙。
弩末已无穿缟力,刀头休作赐环思。
……虏运将衰炎运在,南阳会睹汉旌旗。
荒烟孤岛田横客,夜月悲笳翟义军。
猿鹤沙虫同一烬,累累七十二荒坟。

不仅彰明较著地痛悼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而且热烈鼓吹武装起义以推翻清朝统治。这既是《南社第四集》的革命最强音,也可说是当时国内公开印行的革命诗歌的最强音。在“猛虎磨牙”的血腥统治之下,这是冒着杀身亡家的极大风险的。由此可见周实的革命意志和肝胆。唯其如此,当时他被视为“社中眉目”(柳亚子《周烈士实丹传》)、“南社健儿”(《无尽庵遗集·挽联》)。

四 气凌霄汉 血溅学宫

武昌报捷,周实喜不自禁,赋《消息》一诗,有“汉帜飞扬明月夜,鲁戈挥霍夕阳时。英雄已分沙场死,莫遣蛾眉系我思”之句,他已经筹之熟,备之久,决心挺身而出,投笔从戎了。他原准备参加南京学生的举义活动,适柳亚子、朱少昇召赴沪,晤谈后乃决定返回淮安。看来他归里谋举义乃出于柳氏的建议,所以后来柳氏在《哭周实丹烈士》诗中,有“一语无端死伯仁”之句。

周实回到淮安,正当清河(即淮阴)秩序混乱,山阳人心惶惶之际。他与挚友阮式(字梦桃)共商革命、保乡大计,召集本城各校学生和旅宁旅沪回淮学生,组成学生队,被推为正副队长,夺取城守营枪支武装自己。寻改巡逻部,周、阮为正副部长。他们与巡逻部员栉风沐雨,荷枪持械,日夜守卫,使市廛安堵。十—月十二日,清河宣布光复,投机分子清督练公所参议蒋雁行被推为江北都督。十四日,在周、阮和巡逻部员组织发功下,在旧漕署(即现体育场)召开光复大会,参加者数千人。清山阳县令姚荣泽持两端态度,避不到会。会上,首由周实演说光复大义,继由阮式演说,声斥虏令劣绅之无状。会后,周、阮积极筹建山阳军政分府。十六日,被举为军政分府领袖。先是,姚荣泽声称“我亦汉人”,假意支持光复,暗中与劣绅勾结,密谋陷害。对此,周实等虽有所察觉,但还估计不足,而且缺乏经验,未能釆取有力措施,既未彻底摧毁反动政权机构,又未及时解除反动武装,听任姚荣泽等拥有武力,容许士绅酝酿推举姚为民政长。姚荣泽一面大肆制造和传播周、阮杀官劫绅的谣言,一面与劣绅密议,定谋杀之局。十七日午后,周实道经府学宫前,有持姚荣泽名片者,邀赴学宫议事。时学宫内外,警戒森严,周实坦然而入,清典史周域邠持枪迎击,周实连中七弹,壮烈遇害。阮式亦被逮至,刳肠剖胸而死。当时万人共愤,日月为晦。姚荣泽公然出示安民,并呈报江北都督谓周、阮“勾结土匪,谋为不轨”,已予“惩办”云云。二烈士不死于光复未成之前,而死于光复已定之后,不死于清朝的监狱和刑场,而死于巧施诬害的汉奸两面派之手,教训十分惨痛。

五 周实的学术思想和治学态度

周实的学术思想可用八个字加以概括:因时制宜,学以致道。

他主张学术当与时俱新,反对泥古鲜通,认为“当今时局既为四千年来创有之时局,则此后学术,亦当为四千年来创有之学术”(《与邵肃廷书》,下同)。他以匡时救亡为己任,故重视经世致用,鄙薄乾嘉学者为“井蛙辽豕”,针对积习流弊,指出治古籍者所应采取的态度:

士生今世,非高着眼孔,不足以读书,尤不足以用世,微特饤饾之汉学、迂腐之宋学,不足以再现于时,即古圣贤之大义微言,亦当餍其精华而弃其糟柏也。盖古圣贤本因时制宜,谓其言皆不能行于今者固非,谓有言悉可行于今者亦属大谬。故今日冶古籍,不当为笺注之奴泉,而当为圣贤之诤臣。

尽管他自谓“实为保存国粹一流人,非敢黜古”,他和维护传统封建文化、排斥西方资产阶级文化的国粹派是判然有别的。从另一方面看,他既然自称为“保存国粹一流人”,并非民族虚无主义者,他所用“饤饾”“迂腐”这种过甚之词,不过旨在对顽固的保守派作当头棒喝而已。

他重视西方新学,但又迥异于一味崇洋的全盘西化论者。他说:学术当合古今中外熔为一炉,取其必不可弃者,弃其必不可取者,然后成吾之特长,乃可以承先而顾后。

周实对待文化遗产和外来文化的态度和主张是和他反帝反封建的政治思想相适应的。直至今天,还具有现实意义。在八十多年前采取这样的态度和主张,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他很推重明清之际顾炎武等主张经世致用的爱国学者,针对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中所谓“不顺天命,强挽人心,发蛙黾之怒,奋螳螂之臂”加以痛斥:

梨川亭林,当胜朝囯破城陷,矢亡援绝之时,慷慨激昂,不忘恢复,……流离奔走,涕泣号呼,蹈百死而不辞,二公非自苦也,以为不如是则负所学耳。呜呼!吾所谓学以致道者,盖莫二公若矣。(《国朝汉学师承记书后》)

顾、黄治学以爱国匡时为依归,周实治学亦以爱国匡时为依归。周实继承了前辈的爱国主义的光辉传统,而他的反清爱国已经具有新的时代内容和特点了。

六 周实的文学思想和诗歌评论

周实的文学思想集中表现在他的文学批评著作《诗话》中,他说:

诗歌者,亦士君子所借以抒发性情,陈列道义,而不容一日或废于人间者也。古今人之诗歌,非特以见人心,且于以觇世变焉。(《诗话·序》下同)

这种文学观,和白居易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顾炎武所谓“文须有益于天下”(《日知录》),是一脉相承的。

他赞美梅曾亮的“文章之道,贵因时立吾言于此而不可移易”的见解,并加以发挥道:

诗歌之道,所以宣文章之所不能宣,尽文章之所不能尽,而感喟低回、反复咏叹以出之者也,尤贵因时立吾言于此而不可移易。

他撰辑《诗话》,意在“使天下仁人志士、英雄豪杰”“感发而奋兴”。他指出:

若夫守宗派,讲格律,重声调,日役役于揣摩盗窃之中,乃文章诗歌之奴隶,而少陵所谓小技者也。

如同顾炎武主张“能文不为文人”(《与人书》二十三)、“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与人书》十八)一样,周实宣称“不愿以诗人二字了此一生”(《诗话》,下同)。他的不愿为诗人,揣其旨,实为不屑为“揣摩盗窃”,以“小技”自喜的诗人,志在功业,不欲以诗人自限而已。

他认为诗歌是时代的反映,“变风变雅之诗人,因忧盛而危明,哀时而念乱,故不肯变为雍容揄扬之音”。他提倡表现真情真趣,反对矫揉造作,指出:

当太平之日,而好为危苦之言者,是谓无病而呻;当流离之际,而好为吉祥之语者,是谓有忧而喜,此必非人情矣。世有非人情而可与言诗者乎!

又引傅山论书语“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认为:“作诗之道,亦何独不然哉!”

他强调气骨、识见,指出:

盖气骨、识见高卓者,其下笔之时虽不事修饰,而一切词华自能奔赴腕下。……吾见近世研求诗文者往往昧此义,其佳者不过雕琢词句,已失一己之真性情,其下者乃优孟衣冠,并失一己之真面目。嗟夫!此其病皆坐无气骨、无识见耳。

他把古今人诗分为两大类:忧时悯俗类和陶情淑性类。前者又分为三类:慷慨悲壮者;低回宛转者;平易剀切者。后者又分为两类:芬芳悱恻者;髙尚雅隽者。所分细目虽似从情调着眼,实则皆基于思想。

他举吴伟业晚年的“我因母在何敢死,不意而今至于此”,“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消说”等句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梅村悔之晚矣”,“吾悲其言,又从而深讥之”;举赵孟頫“往事巳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句谓,“岂非投畀豺虎,豺虎不食者耶1”

他引陆游、郑思肖、陈献章等的爱国诗歌而赞叹不置,谓郑诗“语语沉痛,语语朴直”,“可以起顽振懦”,“即以诗论,亦宋大家已”;论陶潜“以名臣之后,处易代之时,惓怀故国,奋欲图报”,“无可为力”,“以诗酒桑麻自隐,然慷慨激昂、艰苦卓绝之语,时时溢于楮墨”。和顾炎武谓其人“非真狷介,实有志于天下”(《菰中随笔》),鲁迅谓其诗除有“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题未定)草(六)》),正是后先所见恰合。

他引革命烈士秋瑾、陈天听之作,倾倒向往甚至,于秋诗谓:“观女侠之思想襟抱,固足使吾辈须眉愧死无地,即以末技诗论,亦足以上抗老杜,况余子哉!……嗟夫!神州冷淡,兰惠无多,如我女侠,宁复有两!”于陈诗谓:“观素所蓄积如此,则其惓怀故国,慷慨捐躯,以冀国人之一悟,必匪一朝一夕之故也。弥可知矣!”

他引当代马为珑、左汉鏦、汪承继、吴振声等志士的诗篇,亦多激昂踔厉之作。

此外,他也引述某些含蓄、隽永、悱恻、凄馨的篇章而有所赞赏。可见他虽然强调“陈列道义”,提倡慷慨悲壮的作品,也不偏废其他内容和风格的篇章。

七 周实诗歌的思想内容

周实生平所作诗歌不下千数百首,今存诗四卷,近六百首,词一卷,四十余首,连同北曲一卷、文一卷、《诗话》二卷、《尊情录》一卷,汇刊为《无尽庵遗集》。综观他的现存诗作,正是他的文学理论和主张的实践和贯彻。在创作中,他坚持诗歌反映现实,因时立言,抒写真性情,使人“感发而奋兴”这些基本原则。

在他的诗中,居于主要地位的是大量感时忧国的悲歌。感时忧国是他所反复吟咏、随处表现、殊途同归、前后一贯的主题。

他崇敬屈原、贾谊、陈亮、陆游、郑思肖、顾炎武一类志士仁人,向往韩信、诸葛亮、魏胜、岳飞一类谋臣名将,赞赏荆轲、聂政、高渐离一类游侠豪士,意在自励励人,希望闻风兴起,挽救时艰。一九一〇年刊入《白门悲秋集》的《重九偕吹万、天梅、平庵、哲夫、凤石诸子过明故宫谒孝陵有作》四首的第一首云:

中原豪杰可怜虫,一局枯棋到此终。
马鬣虚存樵牧禁,蛩声如吊帝王宫。
松楸抱恨依残日,木黍伤心赋变风。
谁识停车无限意,高怀苦忆蒋山佣。

抒写反清民族思想是这组诗的主旨,也是整个《白门悲秋集》的基调。明清之际,很多志士遗民谒孝陵以寄托故国之思,顾炎武更不同寻常,曾七谒孝陵,并变姓名为“蒋山佣”。周实苦忆七谒孝陵的蒋山佣,显然以顾炎武自喻,巧妙而含蓄地寄寓自己反清的民族革命思想。周实显然接受了传统的“夷夏之防观点”的影响,但他的反清,和明清之际的志士的反清已不尽相同,具有反帝反封建的新的时代特点。

他反清,也反对世代相传的封建制度。他向往于“西域民权光灼灼”(《和左汉鏦〈感事〉韵》),也愤恨于封建统冶的腐朽,对封建官僚不顾国计民生“惟知出门攫金钱,入室拥婵娟,高车大马相联翩”(《劝业场叹》)的丑恶行径有所揭露。

他反清,和反对资本主义侵略相结合。正是由于清朝统治集团投降卖国,充当资本主义侵略者的走狗,才更加激起他的强烈僧恨:

艅艎星火海西来,月黑云迷晓角哀。
千里河山生黍稷,九重车服混舆台。
空刑白马书盟券,难捣黄龙负酒杯。
宰相和戎悲计拙,诸公谁是将兵材?
——《和杜工部《诸将)韵》

誓与黄人共复仇,主权堕落几时休?
剧怜蹈海无奇士,谁复回天建壮猷!
末世况闻文字狱,诸公争为稻粱谋。
请将囯破家亡恨,说与荒山石点头。
——《与真州吴遐伯谈苏杭甬铁路慨赋》

与感时忧国相表里,集中有不少佯狂啸傲的放歌,如:

大苏文字爱纵横,老杜诗章感变更。
掷去酒杯问明月,八荒千古几狂生!
——《漫兴》

岂有礼为吾辈设,不堪泪比古人多。
千夫所指宁能免,万事无成可奈何!
难遣愁时甘中酒,绝无人处独悲歌。
但留刍狗顽躯在,铁骨铮铮肯易磨!
——《春愁》

他的狂放不羁,是民族危难时期志士、爱国者的苦闷的表现,乃时势所使然,正如他所说的“沧海横流,定有猖狂之士”(《春愁·序》)。他胸怀大志,自负不凡,这是他的长处。也正是在这里,显示出他的弱点:看不到群众,以救世主自居,具有个人英雄主义的思想和气质。而这些,又正是资产阶级革命家的共同弱点,也是他们的事业所以失败的主要原因。

他的后期(可从参加南社为分界)诗作,由感时忧国的悲歌转向激扬踔厉的战歌。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胜利信心的加强,涌现于笔底的,自然是奋发之风、激越之情:

昆仑顶上大声呼,共挽狂澜力不孤。
起陆龙蛇鱗爪健,处堂燕雀梦魂苏。
重重草木羞依附,莽莽荆榛待剪除。
千万亿年重九日,自由花发好提壶。
——《〈民立报〉出版日少屏索祝爰赋四章》

缚虎雄姿倚马才,辛勤卷土判重來。
人心共矢收余烬,吾舌□难付死灰。
彪炳万言尤日月,精神一念造风雷。
燃犀从此穷形相,夜夜文昌烛九垓。
——《祝劫火后的〈民立报〉》

在他的诗中,也有一些低回宛转的情歌。他的女友棠隐的不幸遭遇(见《棠隐小传》)是他的伤心恨事。集中除标明“棠隐”字样的诗作外,《秋棠作花凄艳欲绝赋此悼之》二首,《剩有》四首,《续忆梦十章叠韵》,《咏秋棠二十首》,皆凄馨不忍卒读,殆皆为棠隐作。举其二首如下:

几度流连凤女家,轻寒恻恻袭窗纱。
楚人惯爱歌芳草,天女无端散乱花。
入梦曾为连理树,招凉同抱镇心瓜。
而今寂寞留香冢,野蔓荒烟路四叉。
——《续忆梦十章叠韵》

斗已横斜月已残,孤飞谁惜雁声寒。
自从嫁得秋风后,红泪丝丝拭未干。
——《咏秋棠二十首》

在他的诗中,还有一些写景咏物的轻歌,如:

湖上是烟霞,湖光胜若耶。
空山香杜若,微雨落樱花。
鱼鸟怜人意,关河怅日斜。
每闻鹃语处,便欲此移家。
——《玄武湖即景》

八 周实诗歌的艺术特色

概括言之,周实诗歌的艺术特色如下:

其一,真实自然,不假雕饰。

读他的诗,如对其人。不论是“掷去酒杯问明月”,“且对黄花唱楚骚”(《祝〈民立报〉出版》),“不惜唾壶狂击碎”(《题〈广南集〉》),“酒酣笑抚痴儿女”(《端五日偕同人游玄武湖》),或“竟夕画屏人不寐”(《续忆梦十章叠韵》),诗人的自我形象,呼之欲出,栩栩如生,毫无矫揉造作之态。

抒写真性情,情词兼至,情溢乎词,是他的诗所以感人至深的根本原因。“英雄已分沙场死”之句,并不是什么“诗谶”,只是表明诗人爱国献身的真实而坚定的信念,也适足概括他的诗抒写真性情的特色。

其二,借景抒情,移情入录。

许多诗作情景交融,达到主观情意和客观景象的统一和和谐。如《扬子江舟中》云:

春鸟秋虫不尽声,百无聊赖以诗鸣。
怒涛怪石相冲激,似助劳人说不平。
山势千寻平地起,楼船百尺自天来。
要倾杨子江中水,洗尽胸头块垒堆。

“怒涛怪石”,万里长江,和诗人的“不平”之气,牢骚之情,浑然一体。

其三,用史用事,工切得宜。

他广读经史古籍,博闻强记,所以诗中多用史用事,用得准确、熨贴。如前引《痛哭四章》的“南阳会睹汉旌旗”句,用汉宗室刘玄、刘秀等以平林、新市等农民起义军建立刘家政权,打败王莽军队,攻下南阳重镇的史事,既表明了“光复中华”的信心,又包含着继续发动武装起义以推倒清朝统治的意旨,可谓工切之至。又如《哲夫购孝陵瓦治研,铭曰“洪朗篯龄”,爰本其意赋诗以赠》二首之后一首云:

此心誓不换沧桑,世外桃源日月长。
万古千秋惟一是,莫持疆土论存亡。

三四句用郑思肖《一是居士传》“大宋粹然一天也,不以有疆土而存,不以无疆土而亡”语,表示拥护明朝的信念不因沧桑而改,寄托反清革命思想。这和顾炎武的“识定凡君自未亡”(《三月十九日有事于攒宫,时闻缅国之报》)句,用《庄子·山木》凡君与楚王语表示不承认清朝统治的态度,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四,倾向鲜明,丰彩多姿。

如同周实为人既是卓荦不可一世的革命英雄,又不妨是“缠绵悱恻多情人也”(柳亚子:《周烈士实丹传》)一样,他的诗歌具有不同的艺术风格。无疑,在他的全部诗作中,悲壮、激昂之风是鲜明的,居于主导地位的,我们可以说,这是他的艺术风格的独特性所在。同时,他也有《咏秋棠二十首》那样的凄馨悱恻之风,还有《玄武湖即事》那样的雅淡隽永之风,我们也可以说,这些是他的艺术风格的多样性表现。艺术风格的独特性和多样性,不是互相排斥,而是相生相成的。惟其博采众长而有所贯通,兼具多方面的审美趣味而有所侧重,才更有利于形成他的独特风格。

九 结语

周实在南社诗人中是杰出的。他和南社发起人高旭、陈去病、柳亚子相较,当时的声誉和影响虽有未逮,但究其作品实际,是旗鼓相当,各有千秋的。尽管周实由于其年不永,活动范围狭窄,反映社会现实的深度和广度都受到限制,作品也不免不足之处和平庸之作,然而他却以“真性情”、“真面目”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有高、陈辈所不及者,后期作品中的激扬踔厉、豁然开朗的精神,更是南社诗人中所不多见的。就其全人而论,他的能说能行,无私无畏,目光远大,识力坚定,表里如一,不失其真,就更为可贵了。

周实论古今诗人云:“惟不屑以诗人自待,而其诗乃益高。”(《诗话》)他自己正是如此。他不愧为上继屈原、陶潜、杜甫、陆游、郑思肖、顾炎武等人的爱国主义光辉传统的近代杰出的爱国诗人,他应当在中国文学史上占一席地位。当然,他的革命业绩,也应当在中国历史上,特别是辛亥革命史上,得到应有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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