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胆相照 一往情深 / 周辑
——实丹烈士和人菊先伯交往纪略
周实丹、阮梦桃二烈士辛亥殉义至今已八十周年了。关于烈士生平业绩,在柳亚子先生所作传记,暨先伯人菊撰述的《周烈士就义始末》和由其编校的《无尽庵遗集》中,已述之甚详,且情真意切,堪称信史。亚子先生倾注革命情谊,先伯人菊痛失挚友知音,编撰烈士生平,为二烈士的革命思想和学术成就在中囯近代革命史、文学史上争得一席之地,其义至厚,其功永垂。
二烈士和我伯父人菊、父亲颂南(字一风)“幼同里闬,长同学校”,情义甚洽,特别是周烈士和先伯人菊“交最久,情最切,知之最深”,其肝胆相照,相互提携,以诗文鼓吹革命,共谋淮安光复,以及先伯人菊对周烈士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深厚情谊,都是足可称道的。
幼同乡里 情同手足
我家旧宅在淮安车桥镇鲍大巷内(即今之车桥小学校址),宅后菜园西侧有面东草屋三间,为先伯、先父读书憩息之所。周烈士家在塔儿头,与先伯、先父同在镇上私塾就读,日则切磋学问,夜则与先伯抵足而眠。先祖母卢太夫人视烈士如己出,饮食供应无缺;烈士亦视我家为己家,情感无间。
旧时家乡十分闭塞,为求新知,烈士和先伯、先父订阅沪宁报刊,得知天下大事,痛恨清廷腐败贪残,丧权辱囯,而萌发民主革命思想,以反清反帝为己任,烈士言论尤为慷慨激昂。稍长,烈士记先伯、先父、张冰(字雪抱)先伯同赴南京深造,广交志士仁人,抨击时政,以文学鼓吹革命。假期归来,亦以我家为大江南北互通声息之所,时人亦以我家为叛逆之源,侧目而视。“淮上三杰”(指烈士和先伯人菊、雪抱)和“江北二周”(指烈士和先伯)之称,由此不胫而走,影响远播。
在车桥时,烈士等先辈做了两件破除迷信,打倒神权的事。一是烈士和先伯等人黑夜潜至南圩门外,将镇上“社神——土地公、土地婆”扔入河中,镇人大哗,疑为烈士等人所为,奈无佐证作罢。不久,又闹出一件事。镇上有一兜率庵,烈士等人经常借此庵僧房,评议时政,以文会友。某日煮茶缺柴,烈士和胡梦曾先生谓神像不过一木偶,何妨就地取“柴”,当即率众截取“护法尊伸——韦驼”檀香木手臂一只,劈划烹茶,尽兴而散。这一“亵渎神明”的行动,在镇上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与前事俱发,群情汹涌,由团董邵某带领百余人,抬着残缺神像涌至我家,要我家交出首谋之人;同时禀告县衙,要求惩办烈士诸先辈。(其时,烈士等人已返南京)。先祖母处变不惊,一面与团董等人周旋,一面请人到县衙打点,花了不少钱,方告平息。烈士等人所为,在当时确属一项壮举,引起很大震动。
长同学校 共倡反清
晚清废科举,兴学校,烈士等人相偕渡江赴宁。周烈士和先伯考入两江优级师范学堂,阮烈士和先父考入宁属师范学堂,雪抱先伯考入法政学堂。入两江须经初试复试两关,初试先伯第一,周烈士第二;复试周烈士第一,先伯第二。一时传为佳话。
周烈士和先伯入两江后,以思想激进崭露头角,得识柳亚子、高天梅、陈去病等先生,一见如故,情投意合,率先加入南社,名列第四十五和四十六。阮烈士、先父、雪抱亦相继入社。稍后,周阮二烈士创建“淮南社”,以为南社之一支,互为声援。周烈士忙于淮南社务,南社沪上雅集,多由先伯赴会,一宁—沪,革命信息频传,诗作唱和不绝,互为援手,相知更深。
在宁期间,周烈士和先伯、吹万、天梅等南社诸先贤结诗酒之欢,凡唱和之作,均由烈士编校,成《白门悲秋集》行世。
知音殉义 呼号鸣冤
二烈士策动淮安光复,不幸遇难事迹,已详见《周烈士就义始末》。先伯当时任巡逻部庶务(犹今之秘书长),擘画光复事宜,联络南北同志,二烈士倚为左右手,足见信任之深。
二烈士殉义的前一天,先伯和雪抱先伯受命去清河江北都督府请印。殉义当天,虏令姚荣泽命紧闭城门,搜捕巡逻部成员之令尚未及达,先伯等已由清河返城,进西门大街,二人被经营烟丝店的杜姓大爷(惜忘其名)拖入店后小屋,云:“周阮遭惨杀矣,正搜捕尔等,不可出。”其时城门已闭,警察四处搜人,情势十分紧张。先伯痛失知音,愤不欲生,拟与烈士俱死。杜大爷谓此去徒死无益,应暂避其锋。先伯怀“独抱寻仇豫让心”①,得杜大爷冒死相救,将二人用烟叶裹身,分装两麻袋内,天黑时由店伙抬着,伪称送货,潜至东城墙头,以箩筐向墙外下放,先伯心急,从离地丈余处猛地下跳,跌伤脊骨,由雪抱先伯背至城东闸口,不敢乘坐帮船(旧时涧河之交通工具),以重金觅得一条满载大白菜的商船,匿入菜堆中,顺涧河而下,途中生啖白菜充饥,直航兴化,转道高邮曹凤笙先生家(雪抱先伯姻亲)。先伯稍事治疗,即奔赴上海,向社友陈英士、柳亚子、朱少屏诸先生痛诉二烈士殉义始末,要求共谋昭雪,严惩凶手(此前,沪地社友巳得情报,讹谓二周殉义,事见电视剧《柳亚子》)。陈、柳、朱先生等社友义愤填膺,慨然相助,致有姚荣泽解沪受审之举。审讯之日,先伯在庭上慷慨陈辞,声泪俱下,感动四座。法庭以先伯所述,经调查属实,判处姚贼死刑。先伯以为如此可以告慰烈士于泉下,岂料姚贼竟以巨金贿赂袁党(一说贿赂袁世凯之女),得袁世凯特赦,免其死刑,改判终身监禁,旋获释他逸。案结之时,孙中山先生已下野,袁世凯窃据国柄,党人星散,南下再谋革命者有之,北上附袁者有之,消极隐退者、“蛰伏田横岛②全忘智伯仇”③者亦有之。二烈士冤案之未终,先伯悲愤至极,哀号“秦廷七日枉唏嘘……楚人端衣负包胥”④,引为终身憾事。明年,先伯怀报公愤私仇之心,南下汕头,主《大风报》笔政,继烈士未竟之志,鼓吹倒袁,借慰烈士英魂。
编校遗集 珍藏手泽
周烈士生平诗文作品数千首(篇),先伯为悼念亡友,为近代革命史保存周烈士可歌可泣的光辉事迹,殚尽心力,广泛搜集烈士遗文,尽数月之功,得周烈士手稿,或其抄件印件,仅及十分之一,夜以继日地详加校阅,请亚子先生等南社先贤作序,并附加传略,以《无尽庵遗集》付梓问世。
周烈士诗文稿、书法、照片、两江毕业文凭、给先伯书信,以及李瑞清先生(字梅庵,号清道人,近代著名书法家,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监督)书赠烈士和先伯的条幅,连同先伯诗稿、照片、文凭和自作书画,均由先伯珍藏。每逢烈士祭日,先伯,先父启箱展阅,悼念知音,倍增惆怅;夏日晾晒,先伯亦必躬亲。其珍爱烈士遗物多如此。先伯尝谓,烈士遗物系辛亥革命史料,万不可丢失,他日必有用处。一九三九年春,日寇进犯车桥镇,烈士遗物等随先伯转至镇东中圩村乡居。一九四二年夏,伯父病故,遵遗嘱,烈士遗物等再转至中圩村南三里处严桥村(一名三秃庄),由先父保管。一九四四年,我随先父去宝应,次年举家南迁。当时道路不靖,烈士遗物寄放村人杨殿芝老伯家。此后,先父病故,我辈手足又散居各地,未遑计及烈士遗物。一九八三年后,我两返车桥,一去严桥,査访烈士遗物,殿芝老人去世多年,其子女都答未见此物。我因年老体残,已无精力再行搜寻矣。我之所以喋喋不休述此经过者,一是追念先人虽经播迁或战乱,但毋使烈士遗物缺失,情谊之重且深,至感钦敬。二是烈士距我辈年代较远,未能引起重视,竟在我辈手中失之,惶愧之深,引为训戒。
遗志未继 潦倒以终
实丹烈士和先伯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烈士殉义后,先伯悲痛之余,有诗云:“淮上有三杰,今已失其头。”“鲸吞竟漏网,吾恨更悠悠。”因而颇思振奋,编遗集,存遗物,下汕头,希冀弘扬南社精神,再继烈士未竟之志。奈挚友巳逝,知音难求,长叹“寒梅瘦菊都无恙,独少飘香桂一枝。”(“梅”指高天梅,“菊”为先伯,“桂”指实丹烈士原名)自感形单影只,难有作为。加之,白云苍狗,世情变幻,先伯《哭实丹烈士》云:“自君之死矣,国事愈蜩螗。酬庸烹功狗,浩劫酿红羊。杀人已盈野,党碑姓字香。民穷脂髓尽,苛政方高张。饥者填沟壑,壮者散四方。走险聚为盗,四野全跳梁。高官方酣醉,那恤民苦伤!丁兹多难日,存反不如亡。魂兮倘归来,故国已全荒。”自此意兴索然,于人于事多落落寡合。
先伯避乱乡居期间,生计日益窘困,思念实丹烈士无时或忘,尝以未能继承烈士遗志为憾。当时,南京汪伪政府某署长(南社社友之昆仲)获悉先伯日食难继,多次函邀去宁共事。先伯以南社宗旨崇尚民族气节,不负实丹烈士相知之情,宁可饿死,也绝不为敌伪效力,终至穷愁潦倒以逝,晚节凛然。
实丹烈士之子炜曾,先伯对其抚爱如己出,为之申请抚恤,亲自课读,公费入大学深造,使之学有所成,服务社会。我辈视炜曾如长兄,通家之好无衰,先伯、先父教导之功也。
本文虽属先伯和实丹烈士生平情谊之遗闻轶事,但迍败之士,令德不可常埋。我以为,交友如此,亦可为后来者借鉴而光大之。
写于一九九一年五月六日
注释:
①豫让:春秋战国之间晋国人。初为晋卿智瑶的家臣。赵、韩、魏共灭智氏,他改姓换名,躲藏厕所,又用漆涂身,呑岌使哑,暗伏桥下,一再谋刺赵简子,没有成功。被捕后,求得赵襄子衣服,拔剑击衣后自杀。
②田横岛:相传西汉初齐王田橫部属五百人逃亡于此,故名。岛在山东省即墨县东北海中。一说即“郁洲”,在今江苏省连云港市东云台山一带。
③智伯:即指智瑶,见本文注①。
④包胥:春秋时,吴国进攻楚国,楚臣申包胥奉命到秦国求援,在秦庭倚墙而哭,历七日夜哭声不绝,秦王受其感动遂出兵援楚,见《左传·定公四年》。后因谓向别国求援兵为“秦庭之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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