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周阮二烈士殉难八十周年 / 季镇淮
一 周阮二烈士生平及殉难始末
周实,字实丹,号无尽,别号和劲,原名桂生,字剑灵,江苏山阳(今淮安市)人。清光绪十一年(1885)生于县城东南二十五公里之车桥乡,“其地数千户,枕涧河居”(潘德舆《养一斋集·车桥文昌宫记》),“有五桥十三庵之胜”(郑逸梅《南社丛谈·周人菊事略》)。曾祖侍臣,字邻庵,嘉庆二十年(1815)秀才。祖殿乔,字木天,道光二十四年(1844)秀才,咸丰间从军,后为小吏。大伯父鸿仪,字伯汾;二伯父鸿磐,字仲石;父鸿翥,字叔轩。兄弟三人均在同治六年(1867)进学,一时乡里传为佳话。周实幼年入家塾,“稍长就外傅读,晚归,先慈督率严,往往挑灯持针黹坐身旁,寒冬风雪,漏三下不休也”(《棠隐女士小传》)。淮东农村闭塞,但他家是读书人家,犹能得风气之先。在晚清西学东渐、东西文化撞击的新形势下,实“年十三,读《美利坚独立史》、《法兰西革命纪》,甚愤专制政体之惨无人道,而‘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尤深印于脑不能去”(周人菊:《周烈士就义始末》)。从少年时起,他就萌发了民族民主革命思想。甲午(1894)中日战争的失败,洋务运动的破产,百日维新的夭折,八国联军的入侵,特别是辛丑(1901)屈辱条约的签订,使他深感亡国之祸迫在眉睫。中国近代政治、军32事上的重大事件一幕一幕地展开又过去。这对僻处江北农村的周实思想的变化和发展起了巨大的作用。
光绪三十一年乙已(1905),以孙中山为首的中国同盟会在日本东京成立,中国民族民主革命开始走向新的高潮。清政府在中国资产阶级文化改良运动的影响下,不得已废科举、兴学校。丁未(1907)初,周实进入宁属师范读书,得识同邑阮式。二人意气相投,结为挚友。到腊月(1908年1月),周实转学南京两江师范,阮去安徽宣城任教。此后周阮二人接触到新天地、新人物,进一步接受了新学和革命思想,救国之志日益强烈。
宣统元年己酉(1909),周实移家南京,同里宗人周人菊赠之以诗:
实丹移寓白下赋此赠之
英才磊落足千古,豪气纵横辟万夫。
上帝没情生侠子,穷乡无地置狂奴。
保存国学群推子,抛掷华年合笑吾。
破壁神龙飞去也,新诗会见满南都。
在同乡友人的心目中,周实这时是一个襟怀坦白、有豪情侠气而又好读书有学问能文章的“英才”。祖居车桥,迁家江南,是—件重大的事,周实为此也曾写了两首七律——《移家白下感赋》。(周人菊诗见郑逸梅《南社丛读·南社诗选》,周实诗见本集。)
同年11月13日,以柳亚子、陈去病、高旭为发起人,“南社”成立于苏州虎丘张公祠。这是文学小团体,也是革命小团体。到会17人,其中14人为中国同盟会会员。周实向往南社,经过高旭的介绍,与妹芷生、同邑同宗周伟(即人菊)、同邑夏焕云都参加了,并成为社中的眉目人物。
从此,周实找到了革命的道路,结识了革命的同志,他的革命救国的激情更为高昂和坚定。宣统二年庚戌(1910)九月九日(重九)他与南社诸子同游明孝陵,悲歌凭吊,各成诗数十章。周实编为《白门悲秋集》并叙。他在《叙》中说,“庚戌九日……次第游金陵,相与绸缪家国,商榷古今,周览山川,流连光景,幽忱所集,吟咏遂多……均凄馨哀艳之词。”可见他们相见晤言,不只是流连山水风景名胜,而是有心人的聚会,商量国事,探讨古今,谋求救国之道,抒发革命激情。
宣统三年辛亥(1911)三月四日,周实于友人张仲韶的宴席上,听到来自巴黎瓜分中国的传说,“因痛念波兰、埃及亡国之惨状,谓诸君身负人望,若不乘时击楫,他日神州陆沉,生何以对同胞,死何以对黄帝!言罢泪如雨下,同座皆失声。”(曹凤笙:《无尽庵遗集·序》)他的救国热情,随时随地都如喷泉迸发而不可止,朋友们的聚会就是他宣传革命的机会。三月二十九日同盟会广州起义失败,死难者七十二人,葬于黄花岗。革命形势的高涨,激起了周实献身革命的决心。“誓起鲁阳麾赤日,忍教胡月犯黄天。匣中夜夜青锋啸,愿作人豪不羡仙。”(《吊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四律其一)时人以为“《黄花岗四律》,尤悲愤异常”(曹凤笙:《无尽庵遗集·序》)。到六月中,周实复与同邑友人阮式创立“淮南社”以为南社的声援,也就是扩大革命的组织。
阮式,字梦桃,号翰轩,别号汉宣,原名书麒,江苏山阳(淮安)人,家居县城。光绪十四年(1888)出生于淮安世代书香的封建家庭。式幼颖悟,“十岁能文章,自号跅弛狂民”(阮式一《先兄梦桃先生行述》),年十五,入清江江北高等学校,“每试必冠其侪(同上)。后因文字无所禁忌,被迫退学,于是广究新知,凡当时出版之书……上自西洋政教之源,与夫风俗习惯之所以然,皆学有所得。革命之念,日益切进”(同上)。年十八,入宁属师范学校,始识同邑周实。“在昔虽各闻名,未尝觌面,于是一见倾心,相得益彰,白门侪辈,周阮齐称(同上)。”
明年(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因不堪校中管理员的横暴态度,二人同时退学。周实转学两江师范,阮式受皖南宣城模范小学之聘为教员。他倡言革命,以民族主义授生徒。“在职一年半亦以行为怪特与同事不合,愤而辞职”(同上)。二十一岁时任上海《女报》编辑,“著有《原婚》一篇,传诵一时”(同上),后因经费不继停办,阮式归淮安,家居一年。二十二岁应聘淮南敬恭学校为教员,复因言论不合辞职。又应山阳高等小学讲席之聘,并“任上海香港鸠兹宛平诸报社通信。时南社社友咸宁李瑞椿创《克复学报》于海上,……亦时以文字相諈倭焉”(柳弃疾:《阮烈士梦桃传》)。
宣统三年辛亥(1911)8月19日(10月10日)武昌新军起义的消息传到南京,周实狂喜逾望,爰赋《消息》诗一章:“英雄已分沙场死,莫遣蛾眉系我思。”表示迎接革命高潮的到来,献身革命的决心。又有断句“王师所过如时雨,帝子归来唱大风”,可见其欢迎革命无限欣喜的豪情。
随着武昌起义的枪声,东南各省纷纷响应,独南京朝夕不能下。周实先让老父及妻女回淮,自己只身赴上海与柳亚子、朱少屏等会晤,翌日即返抵淮安。周实与阮式计议,召集城中学生八、九十人成立学生队,众举周为队长、阮为副队长,以备清江乱兵的骚扰。嗣改名巡逻部,周阮分任正副部长,负起守城之责。清河乱兵虽近在咫尺,而淮城独安然无事。二十二日,清河兵乱,参议蒋雁行被举为江北都督,令山阳县令姚荣泽反正,并邀山阳绅士赴署议事。众举周实与顾震福等五人前往,姚荣泽却乘机散布周实等将杀官劫绅的谣言。周实自清河回,定期二十四日假漕署开光复大会。是日到会者数千人,而县令姚荣泽独避匿不到。会议开始,首由周实演说光复理由,接着阮式讲话,指出姚荣泽不到会就是反对光复的行为,并痛斥劣绅们阴谋捣乱。二十五日上午,阮式面责姚荣泽昨日不到会之故,并严令其交出漕银数目及所在地点,姚无以对,唯唯而去。这时周阮杀官劫绅的谣言更盛,姚召集少数劣绅等密谋商定杀害周阮之计。二十七日,劣绅何钵山邀周实午餐。食后,周实道经府学宫前,见有人手持姚荣泽名片,邀周赴学宫议事。周实胸怀坦荡,直向学宫走去。典史周域邠先在,手持快枪,即迎面向周开枪,周不及问而第二弹又至,中要害倒地,复发五弹,立即毙命,青春二十有七。姚等又急派兵警搜捕阮式,被执至学宫东侧魁星楼下,刳腹剖胸,肝肠倶出,其状惨不忍睹,年仅二十三岁。
辛亥革命推翻了二千年的封建专制统冶,是一次伟大的革命,具有光辉的历史意义。周实、阮式二烈士,热烈响应时代的要求,挺身以赴,为中华民族救亡图存贡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英勇壮烈,实现了成仁取义的志愿和理想,足以名存青史,永垂不朽。但是,中国资产阶级的民族民主革命是软弱的,不彻底的。杀害周、阮二烈士的首犯姚荣泽逃到南通,为地方封建头目人物张察所庇护。在上海都督南社社友陈英士的军事威胁下,张察才交出姚荣泽,由江苏督军转解上海公审,姚犯被判处死刑,旋即由新任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下令免死。于是周阮二烈士的鲜血,随着封建势力的复辟,又为漫长的黑暗污浊的历史所淹没。然而,周阮二烈士的英名永存于淮地人民的心中。笔者早年在县城西北隅勺湖小学就读时,曾参观万柳池边的周阮二烈士祠;后肄业于淮安中学,亦时时听父老讲说周阮二烈士惨遭杀害的悲痛故事,至今记忆犹新。
二 周实的学术思想和文学思想
周实生长在淮东农村,风气闭塞,但在少年时已能读到新书,比一般人家子弟优越。后来到江南上洋学堂,广泛地接触到新知识、新人物,扩大了眼界和胸襟,这使他认识到“当今时局,既为四千年来创有之时局,则此后学术,亦当为四千年来创有之学术。”他从政治、教育、实科、文科等方面,为家乡友人罗列了新学即西学的各种学科,指出了当今学术浩如渊海,“回视乾嘉时所谓文人学士者,真可云井蛙辽豕②也已。”因此,他认为:
惟士生今世,非高着眼孔,不足以读书,尤不足以用世。微特饤饾之汉学,迂腐之宋学,不足以再现于时,即古圣贤之大义微言,亦当餍其精华,而弃其糟粕也。即古圣贤各因时制宜,谓其言皆不能行于今者固非,谓有言悉可行于今者,亦属大谬。故今日治古籍者,不当为笺注之奴隶,而当为圣贤之诤臣。
在这里,周实批判了汉宋之学的末流;指出对待“古圣贤之微言大义”的正确态度,应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并对“今日治古籍者”提出“不当为笺注之奴隶,而当为圣贤之诤臣”的正当要求。这些意见都表现了时代的革命精神。他又总结说:
要之,实谓学术当合古今中外熔为一炉,取其必不可弃者,弃其必不可取者,然后成吾之特长,乃可以承先而顾后。(以上引文俱见《无尽庵遗集·与邵肃廷书》)
要求学术熔合古今中外为一炉,这在八十年前即二十世纪初,不能不说是一种卓识。看到“今”和“外”之不可弃,一扫非今排外的传统陋习,确是革命者的先进思想。
周实高瞻远瞩、视野开阔的学术思想,导致他的文学思想也必然是通达而无所固执。他认为:“吾人博览旁搜,当集众人之长以为长,不必守宗派,不必分门户,不必借文章词赋以名家,则其文学也,进于道矣。”这就是要在继承前人文学业绩的基础上开创自己的文学道路。这样,他的文学自能有所树立,得到文学的合理表现。
周实著有《诗话》二卷,他的文学思想具体而系统地表现在诗论上。《诗话·序》是他的文学思想特别是诗论的纲领。他以“诗言志”、“思无邪”为标准,认为诗是人的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客观现实的反映,“古今人之诗歌非特以见人心,且于以觇世变焉。”他所以“辑诗话,盖将取古今人慷慨苍凉、缠绵悲撼之作而讽咏之,播扬之,使天下仁人志士英雄豪杰,皆知夫人心惨怛,世变纷纭,岌岌焉不可以终日,或因以感发而奋兴,未始非国家之福也”。他认为那些“守宗派、讲格律、重声调,日役役于揣摩盗窃之中,乃文章诗歌之奴隶而少陵所谓小技者也”(引文并见《序》)。
《诗话》开宗明义,把古今人诗总括为两大类:
一忧时悯俗类,一陶情淑性类也。而忧时悯俗类中又区为三类:一慷慨悲壮者,凡诛奸、计贼、咏史、吊古之作皆隶焉;一低回宛转者,凡忧盛危明、伤时念乱之作皆隶焉;一平易剀切者,凡表章忠义、改革风俗之作皆隶焉。陶情淑性类中亦区为二类,一芬芳悱恻者,凡思君爱国怀人之作皆隶焉;一高尚雅隽者,凡风景事物理想之作皆隶焉。(《诗话》卷一)
这两大类,包括很广,“足以尽古今人之诗矣”。第一类是有关对待国家社会的是非善恶问题,第二类是有关抒发个人的思想感情问题。实际二者又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的,它们都在“言志”、“无邪”的范围之内,是标准的风雅诗。
从传统的诗论观点出发,他对为人立身处世的名节或气节是十分关注的。这个问题,在改朝换代之时,特别突出。这是士大夫的人生观、历史观的大关节,是人格的具体表现。这是对待国家民族命运的大问题。在晚清民族民主革命时代,南社诗人呼喊挽救国家民族危亡投身革命,表现民族气节,是十分自然的事。周实在《诗话》中反复颂扬的是南宋诗人陆游、南宋遗民诗人郑所南和清初学者顾炎武、傅青主,以及当代革命女诗人秋谨、悲愤蹈海的烈士闽县陈天听;反复贬抑的是明末清初的诗人吴梅村和宋末元初的书画家、诗人赵孟頫。这种褒贬观点,完全是士大夫的名节或气节所系,南社诗人对此都深有同感。
纵观历代诗人,周实的独见卓识,特别表现在对陶渊明的评价,他认为“渊明以名臣之后,处易代之时,惓怀君国,奋欲图报。洎乎大运已倾,无可为力,乃退而以诗酒桑麻自隐。然慷慨激昂,艰苦卓绝之语,时时溢于楮墨。今略记于此,以见先生乃当日之仁人志士,未可以岩栖之流目之也”。他认定,陶渊明为“惓怀君国,奋欲图报”的“仁人志士”,而不是“谦和恬谈,纯任自然”的隐逸之流,并列举了大量诗篇以证其说,如《时运》、《连雨独饮》、《和郭主簿》、《饮酒》、《拟古》、《杂诗》、《咏荆轲》、《读山海经》等。这在当时确是难能可贵。因此,他对周保绪的《过彭泽诗》“既恋官田秫,难为高卧人;遍舟归巳晚,衣上有风尘”,以为“持论未免吹求”;而对同社高佛子《读陶诗》“拂袖归来意若何,名心淡尽老岩阿;兴来置酒东篱下,且喜黄钱未改柯”,以为“此论似校平允”(以上俱见《诗话》卷二)。可见周实论诗,着重诗人对待国家民族的态度,有没有“奋欲图报”的气派,这是士人树立名节或气节的关键。
关于创作论,周实指出:
作诗要有气骨,有识见,然后乃可措词无懦,否则徒词费耳。盖气骨识见高卓者其下笔之时,虽不事修饰,而一切词华自能奔赴笔下,东坡所谓吾文如万斛泉水,不择地涌出是也。吾见近世研求诗文者,往往昧此义,其佳者不过雕琢词句,已失一己之真性情;其下者乃至仇孟衣冠,并失一己之真面目。嗟夫,此其病皆坐无气骨识见耳。气骨、识见,乃诗文之昆仑。不从事于此,而漫然为诗文者,与沟浍何异?放翁《示子》曰:“汝欲学为诗,功夫在诗外。”诚者是言!这里所谓“气骨”,就是以名节或气节为内容,就是精神的力量、人格的修养。其最高的表现,就是报效国家民族,不屈不挠,奋发有为。陆游所谓“功夫在诗外”,主要也就在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关心,爱国雪耻,救亡图存。一个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人,他的识见是有标准的,是非是分明的。气骨与识见二者是直接关联的。不可想像,一个气节卑下的人而能有髙尚识见,所以气骨识见乃诗文之昆仑,实际也就是人格的昆仑。周实以为一个诗人如能有气骨识见,就“措词无懦”,“一切词华自能奔赴腕下”,这样才可以作诗。否则不过雕琢词句或模仿抄袭,也是徒然的。
在语言表现上,周实以为:
作诗不可太艰难,太艰难则苦涩矣;作诗尤不可太轻易,太轻易则浮滑矣。苦涩浮滑,皆言诗者之所戒也。苦涩浮滑的毛病,正是由于识见不足,功夫不到家。追根穷源,就是气骨未立的表现。
此外,周实也注意到形式格律的改革问题。比如,作近体诗不能有复字。他认为这是唐人应制诗的规定,至于个人创作则不必有此禁忌,当以佳句为主,不必以词害意。这也是值得重视的问题。
三 周实的诗词创作
南社诗才众多,能诗者颇不乏人,周实尤为杰出,但周实年轻气壮,怀抱救国革命的理想,每欲作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窃不愿以诗人二字了此一生也”(《诗话》卷二)。而实际他作诗甚多。“实丹自号山阳酒徒,喜饮葡萄酒,一樽相对,各倾肺腑,酒酣,实丹诗兴大发,不择笔,不择纸,人菊见则录存,明日出示实丹,实丹醉后之作,或忆或不忆了,这样有好多年”(《南社丛谈·周人菊事略》)。周实在《诗话》中自言:“实所存《无尽庵诗草》两卷,计三百余首,仅得生平所作十之三四耳。”今存《遗集》诗四卷,南社成员同乡周人菊编。卷一、二纪年在诗后,卷三、四纪年在诗前,体例不一。前者共三百余首,或即作者所自编;后者共二百七八十首,似系后来周人菊所加,总约六百首。周人菊说:“烈士生平作诗,不下数千首,自删定者亦不下千首,其酬应代替之作,尚不与焉。乃今所存,仅得半数,知必有零星遗稿,存于天壤间者。”(同上)可能《遗集》外仍遗诗,但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即上述四卷了。
据诗纪年,始于庚子(1900),终于辛亥(1911),是十六岁至二十七岁所作。周实家居车桥,其初往来车桥山阳县城,后来往南京应试,入南京两江师范,又移家南京,往来车桥、淮安、南京。他的诗以作于车桥、南京的为多。他生长于世界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的阶段,面临八国联军进京以后中国濒于亡国灭种的危险,而中国民族民主革命在清王朝政府的腐朽无能完全败露无遗之后亦逐渐走上了高潮。周实少怀壮志,接触新知,倾向革命,也终于找到了革命的道路和同志。但是他从家乡到南京,始终没有离开两江师范,没有经历实际工作,接触广泛的社会生活,这是南社诗人当时普遍存在的局限性。因此,周实的诗,大抵是吊古伤今,慷慨悲歌,是革命青年忠诚爱国的呼喊,豪情壮志的抒发,救亡图存的忧患不已,报仇雪耻的矢志不渝,表现了积极浪漫主义的特色;而壮志未伸,报国无门,即景生情,感伤时见,则流露了消极浪漫主义色彩。下面我们试谈几首,以为上述观点的例证。
和杜工部《诸将》韵其二
艅艎星火海西来,月黑云迷晓角哀。
千里河山生黍稷,九重车服混舆台。
空刑白马书盟券,难捣黄龙负酒杯。
宰相和戎悲计拙,诸公谁是将兵材!
此诗作于庚子秋,时在车桥,年仅十六。原作和杜甫《诸将》五首,《遗集》录存二首,今选其二。义和团运动被镇压后,八国联军入北京,中国河山变成一片荒凉,清统治者慈禧太后挟持光绪帝逃亡西安。而唐才常等组织的自立军起义又失败了,如岳飞抗金未遂,不能与诸将痛饮于黄龙。可是洋务派领袖李鸿章却以投降求和为得计,朝廷上衮衮诸公哪一个是能统率大军抵抗帝国主义侵略的人材呢?这就是全诗的大意,表现了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隐忧和憎恨,对清王朝政府腐朽无能的悲愤,具有深切的现实意义。
和左汉鏦感事韵
殖民久议辟冰洋,六种齐登竞物场。
西域民权光灼灼,东林士党气堂堂。
中原人物鹿为马,大陆风潮虎搏羊。
及早商量优胜理,哪堪龙战血玄黄!
此诗乙巳(1905)在车桥作,年二十一。左汉鏦,阜宁人,作者友人。《和左汉鏦感事韵》,就是用左汉鏦感事诗原韵作这首诗。这诗用新名词表达当时一种新思想,就是进化论思想。大意是说,中国应向外洋开拓,参加世界人种的竞争。西洋人讲的民主主义光彩照人,中国革命党人亦复气势大张。清王朝政府昏聩糊涂,欺骗人民,中国一旦有事实不堪一击。在如此危急形势下,中国理应及早讲求优胜劣汰的道理,以求适应生存的办法,否则,哪能经得起被迫一战呢!这里表现了作者寻求真理,忧怀国事,对国家民族所持的革命态度。
饮曹甸乡毗卢寺赋诗索同人和
其二
东南好宾主,樽酒聚群英。
横览五洲事,相期千载名。
戈麾落日影,海涌波涛声。
亚陆狮鼾久,雄鸡试一鸣。
此诗丙午年二十二,作于曹甸乡(曹甸在县城东南八十里,解放后划归宝应县属)毗卢寺,佛寺名,供奉毗卢佛。同人,指曹甸乡朋友。索同人和诗,就是请朋友们一起作诗。它的大意是说,曹甸乡爱好宾客的主人,准备了酒席聚会朋友们,大家纵论天下事,互相推许成就不朽的救国事业。要像鲁阳公挥戈使日倒行那样,必须急速地挽救祖国的危亡,而大海波涛如今正汹涌于多事之秋。中国这个亚洲大陆如沉睡已久的一头狮子,青年们应似雄鸡报晓,唤起民众,来共同奋斗。这首诗抒发了挽救祖国危亡的雄心壮志。
睹江北流民有感
江南塞北路茫茫,一听嗷嗷一断肠。
无限哀鸿蜚不尽,月明如水满天霜。
寂寞蓬门四壁立,凄凉芦絮褐衣单。
哪知华屋雕梁客,坐拥知炉竞说寒。
夙抱改良农学愿,沉沉不醒奈他何!
化身倘作催耕鸟,普向人间劝插禾。
这三首七绝也是丙午作于南京。周实看到国家民族的危机,也看到广大人民的苦难。江南江北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的穷人到处都有。但是养尊处优、坐拥红炉的阔人们,还在诉说天气的寒冷。这是多么鲜明的对照!诗中,他还表示了改善农民生活状况的應望。“改良农学”意谓改善农民生产条件,并愿化作催耕鸟,普遍劝告农民种田。这种愿望是美好的,但是没有道出农民贫穷的根本原因。这是诗人在认识上的局限性,也可能为他的家庭出身所制约。
桃花扇题辞(五首其四)
千古勾栏仅见之,楼头慷慨却奁时。
中原万里无生气,侠骨刚肠剩女儿。
这五首绝句亦系丙午(1906)年作于南京。这第四首,借《桃花扇》剧本(传奇)的故事,谴责南明小朝廷苟且偷安,昏聩糊涂,坐见亡国而不以为耻,依然沉醉于“钗丛酒阵”之中,完全消磨了振作奋起的勇气。而勾栏中的一个妓女犹能愤怒严拒奸臣的贿赂,表现了“侠骨刚肠”坚强不屈的精神。这是对现实士大夫严厉的批判和召唤。它以历史的悲剧故事,激发反清的革命精神,“起义师”,打破“万里无生气”的局面。
感事(三首其二)
薪胆生涯剧苦辛,莫忧孱弱莫忧贫。
要从棘地荆天里,还我金刚不坏身。
这三首也是丙午作于南京。是从正面对爱国者提出的要求和自励。第二首是说,要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报仇雪耻的精神,“剧苦辛”,是非常辛苦的;也不要为国家的衰弱和贫穷而忧虑,而要发愤图强。要把国家从重重困难的荆棘丛中拯救出来,并振兴起来,使国家富强,挺立于世界,如永久不坏的金刚身。这当然是革命者的愿望和理想。
与真州吴遐伯谈苏杭甬路慨赋(二首其二)
誓与黄人共复仇,主权堕落几时收。
剧怜蹈海无奇士,谁复回天建壮猷。
末世况闻文字狱,诸公争为稻梁谋。
请将国破家亡恨,说与荒山石点头。
这二首七律丁未(1907)作于南京,年二十三。吴遐伯,真川(今江苏仪征)人。苏杭甬铁路,指由苏州筑铁路至杭州展至宁波,清政府原已允许英国人承办兴建,至本年秋苏浙两省爱国绅商起而激烈反对,并争请收回成命自办。诗人与吴遐伯谈苏杭甬铁路风潮,起因大略如此。结果清政府分筑路与借款为二,路由中国自造,不足之款仍需向英人筹借。后来苏杭甬铁路,由苏浙两省自造,绅商慷慨认股,表现了爱国的激情。这首诗因中国主权堕落而发感慨,誓言要唤起沦为殖民地的黄人共同复仇雪耻。作者深惜中国很少有鲁仲连那样义不帝秦的奇士,坚决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感慨谁有回天之力和建立宏伟的谋略。在文字狱的威胁下,士大夫都为保全身家性命而谋求衣食,国破家亡的仇恨说给谁听呢!只有对着荒山里的石头去说。这当然是一时的愤激之辞。可见作者关怀国事和热烈的爱国之忱。
拟决绝词
卷施拔心鹃叫血,听我当筵歌决绝:
信有人间决绝难,一曲歌成鬓飞雪!
鬂飞雪,拚决绝,
我不怨尔颜色劣,尔无怨我肠如铁!
请决绝,
如雷之奋如电掣,如机之断如帛裂,
千古万古惩此复辙!
长决绝,
海枯石烂乾坤灭,无为瓦全宁玉折。
这首七言古诗,庚戌(1910)作于南京,年二十六。决绝词即绝命词,这是诗人预作的誓言,表现了诗人为革命舍生的决心。全诗感情激烈,态度坚决,勇敢向前,义无反顾。首句以拔心不死的卷施草和杜鹃悲惨的啼血为譬,表示无论什么痛苦悲哀的遭遇都不能改变自己为革命献身的决心。下面的一连串譬喻都是这一决心的换一个说法,即不同的表现方法。这时诗人已参加了南社,接触到中国同盟会的人物,革命的目的和方向更明确了。革命决心的表示是有思想内容的,非一般无着落的呼喊自誓可比。当明年革命高潮到来的时候,诗人便挺身而出,奋发敢为而又从容镇静地贡献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重九偕吹万、天梅、亚希、哲夫、石子、平子诸子过明故宫谒孝陵有作
四首其一
中原豪杰可怜虫,一局枯棋到此终。
马鬣虚存樵牧禁,蛩声如吊帝王宮。
松楸抱恨依残日,禾黍伤心赋变风。
谁识停车无眼意,高怀苦忆蒋山佣。
这四首七律亦庚戌(1910)作于南京。重九,旧历九月九日。上所历举之人大多是南社社员,少数是中国同盟会会员。1909年11月13日南社成立于苏州虎丘,当日周实未到会,但已列名社册,此从《诗话》卷一“南中诸子倡立南社,实亦躬厕其列”一条所记,可以推知,今年重九,高旭等游南京,访周实于两江师范,他们并不相识,这次是南社社员的一次联系和聚会。此游各人都有诗,周实编为《白门悲秋集》并叙。辑成又作绝句四首。这里所讲的是他同游四律的第一首。首二句慨叹明王朝的灭亡,颔联紧接着写墓地的凄凉,禁令有名无实,蟀蟋的吟声是对帝王宫的哀吊。颈联则进一步推广吊古伤今的意境,苍老的楸松在西风残照下萧瑟着,而遍地荒草丛生,不禁令人想起“变风”的《黍离》之诗(《诗经·王风》)。末二句言诗人们谒明孝陵是包含不言而喻的深刻的寓意,那就是对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顾炎武的追怀和敬意。蒋山即钟山,蒋山佣,顾炎武别号。顾炎武于明亡以后曾多次谒孝陵,并作诗悼念。这里借顾炎武故事寓诗人们反对清王朝统治的民主革命思想。此诗叙述、抒情、对仗俱恰到好处,是咏史怀古而富于现实意义的佳作。
《民立报》出版日少屏索祝爰赋
四章其四
昆仑顶上大声呼,共挽狂澜力不孤。
起陆龙蛇鱗爪健,处堂燕雀梦魂苏。
重重草木羞依附,茶莽荆榛待剪除。
千万亿年重九日,自由花发好提壶!
这四首七律亦庚戌作于南京。《民立报》,资产阶级革命派报纸,1910年旧历重九创刊于上海,于右任为社长,宋教仁为主笔,朱少屏为该报记者。朱少屏,上海人,南社社员,中国同盟会会员。周实与朱少屛相识,似亦在南社成立以后。朱少屏约周实写稿,祝贺《民立报》的出版。周实应约,写了四首七律。这里选其第四首。首二句开门见山,表示对《民立报》的希望和赞颂。昆仑,我国最大最高的山脉。二句意谓《民立报》要站得高,敢于大声疾呼,要求大家起来共同挽救国家的危亡,则力量雄厚。挽狂澜,语出韩愈《进学解》,“障百川而东之,迴狂澜于既倒。”颔联二句是对革命者和广大社会人士的赞誉和祝愿。起陆鱼龙,指平地而起的革命者;鱗爪健,喻革命者活跃,意气昂杨。处堂燕雀,指处于安乐窝中的一般社会人士;梦魂苏,喻这些广大社会阶层也懂得国家面临的危机,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颈联二句是对《民立报》的进言和勉励,意谓言论机关要有独立不向的精神,不要如丛杂的草木趋炎附势,随风而倒,对那些如同茂盛荆棘的恶势力要努力剪除,一扫而光。结二句谓革命成功之后,历亿万年,到重阳日,人们还要纪念《民立报》创刊之日,提壶沾酒,登高痛饮。这是颂祝,也是期望,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以上我们叙述了诗人一部分政治抒情诗的代表作。此外,还有一小部分抒情诗,这就是和棠影的爱情诗。
中秋偕棠隐对月
天空静无云,景物咸凊绝。
携手坐瑶阶,露冷浸罗袜。
千古才人魂,幻作玲珑月。
照遍群生心,久久尤不灭。
江山几废兴,海陆互生没。
哀乐各殊途,欢娱杂别离。
我生原有涯,竟住穷愁窟。
伤心比秋虫,回首怨春鴂。
悠悠时序迁,荐苒芳草歇。
相对默无言,中肠各凄切。
凉风襲襟袖,止水鉴毛发。
猛惊秋意深,中庭槐树脱。
棠隐,名晓澂,号棠影,周实乡人,即车桥人。幼时与周实同宅居住,一起游戏,后来互相爱慕。棠隐性聪慧,“嗜唐宋人小说,并历代稗官野史,每过目辄成诵”;又“从事诗书及西方之言”,颇受时代进步思潮的影响。她曾说:“我国女子堕于地狱数千年矣!余将乘飞船,控骏马,遍览环球上之名山巨川,与其政治、风俗、语言文字,以一洗我女界之耻!”光绪三十一年乙已(1905)的秋天,年十九,被迫嫁于一个久染重病的富家子。从此,她抑郁寡欢,借酒浇愁。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春,夫殁。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五月,棠隐呕血死,年二十一(详见《无尽庵遗集·棠隐女士小传》)。这首诗《遗集》编年于丙午(1906)殆误抄,或为回忆之作。这年中秋周实不可能与棠隐对月,其时周实在南京未归,俱见《棠隐女士小传》。又从前后诗看,这首诗夹在中间亦不类)且中秋在棠隐丈夫死后,周实更不可能与棠隐对月,其为误编或误写无疑。这首诗写周实与棠隐对月而坐,情景逼真,二人“相对默无言,中肠各凄切”。诗人感慨无端,不觉秋意已深。真挚的爱情,完全浸沉于明净的月色凉夜之中。
忆棠影
参透情禅情愈深,三生因果细推寻。
天空哪有长河阻,我即卿心卿我心。
这首《忆棠隐》丙午(1906)作于南京,时棠隐丈夫已死,诗人回忆过去与棠隐的爱情不为时空所阻,心心相印。
哭棠隐
噩梦惊心事果然,天荒地老海成田。
己怜圆缺难如月,况说音容总化烟。
惨惨生离成死别,重重后悔赎前愆。
为君拼洒平生泪,日暮空山学杜鹃。
棠隐死于丁未(1907)五月,诗当即作于此时。棠隐的死引起诗人莫大的悲恸,终身难忘。青年人纯挚的爱情为封建家庭所扼杀,先是恨,后是悔。这在当时是必然的,资产阶级先天软弱的力量还不能彻底地冲破封建枷锁的桎梏。
春尽
士女伤春总断肠,莺啼鹃哭送斜阳。
痴人别有消魂处,一盏清醪祭海裳。
这首七绝及其下的七言古诗《悼春行》都是戊申(1908)在南京为悼念棠隐而作。
周实诗才横溢,感情激烈,志气豪迈,为报效国家民族献身革命而作诗,亦为青年男女自由恋爱而歌唱。他的诗富于积极浪漫主义色彩,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的时代精神,但也不免时时流露失意感伤的消极情绪。他的诗以五七言近体为多,格调妥当,琢句清新;古体五言稳健,七言奔放;一般语言明丽,气体流畅。
周实生平作诗甚多,日常生活中言志抒情,应人接物,无不形之于诗,诗是他的最熟练的应用工具。但因经常不得志,消极的情绪亦常诉之于诗:“便令文字能千古,末技微名未足贤”(《寒夜枯坐》其二);“文学无灵供覆瓿,江山如此怕登楼”(《重九》);“西风我自甘摇落,那用文章解客嘲”(《遣怀》);“羞以文章鸣乱世,惊闻风雨逼重阳”(《风雨满城……》);“耻以文章示流俗,欲于世界造光明”(中秋偕同人……》);“琐琐文聿安足贵,重重愁病本相连”(《和哺叔……》其十一)。这里所谓“文字”、“文章”指的都是诗,显然这些都是一时愤激之词。
周实诗与当时各种拟古诗派,如“汉魏六朝诗派”、“晚唐诗派”以及盛行的“同光体”都绝无牵连,而独受龚自珍诗的影响。他与南社众多诗人不约而同,一齐倾倒于龚自珍。“庄生空齐物,龚生善宥情。”(自注:《定庵集》中有《宥情篇》)二句见于《默坐》,此明言赞美定庵思想。定庵运用“剑”与“箫”一对矛盾概念,更深深地触动着诗人的心灵,似乎最恰切地唤起了诗人的同感,“一箫一剑两孤负,江南草绿流莺啼”(《醉书》);“吹箫击剑两蹉跎,惜少旗亭曲付佗”(《秦淮闻歌》);“立身儒与侠,知己剑与箫”(《无尽庵独坐》)。诗人又或以“绮怀剑令”代替“箫心剑令”,以“书剑”、“琴剑”代替“箫剑”,意思都是一样,是学龚的变化。诗人还曾套用定庵的诗句作诗,“末世况闻文字狱,诸公争为稻梁谋”(《与真州吴遐伯……》)“南朝何日快恩仇,狎客依然踞上流”(《金陵杂诗……》其二),均出于定庵《咏史》。
周实填词数十首,亦深受龚自珍词的影响。他推崇龚自珍的词论,认为“龚子降情未能,从而宥情;宥情不已,从而尊情”(《无尽庵遗集·尊情录》)。填词,就是龚自珍尊情的表现。这样,他填词就把词的表现限制在言情的范围内,使词走不出传统词的规范,不得不成为诗的补充。这样,他就和龚自珍一样,词的成就远在诗之下,所作较少,未可与诗并论。兹录二首以见一斑——
满江红·寄宗兄人菊
郁郁肝肠,难禁得,怀人惜别。君记否,互相标榜,周郎俊发。甜醉狂歌名士气,挽强压驳英雄骨。到如今,憔悴在江潭,歌薇蕨。 古今事,云变灭。家国恨,鹃鸣咽。好光阴付与,马蹄车辙。汉室畴能存伏腊,晋人自解谈风月。叹吾侪,磨剑十年心,凭谁说。
此词作于南京,未知何年,亦未知人菊在何处。上半片回忆少年意气,互相推许,有名士英雄气概。下半片慨叹国家垂危,士大夫依旧空谈,十年奔波,事业无成,功名未就,不免流露了消极思想。
满庭芳
夜闻虫声,不能成寐,起制斯曲。
不尽牢骚,如闻叹息,残更独对残灯。酒阑人散,呜咽复分明。几辈欢场重涕,况王孙本住愁城。算终夜微吟低诉,总是不平鸣。 凭他,千载内,劳人逐客,孽子孤臣。积重重悲愤,何事干卿?抵死凄凄切切,把乾坤、贮满哀情。嘱今后,西风残照,休作断肠声。
此词作于南京,亦不知何年。上半片写夜闻虫声,如闻有人叹息,有人呜咽,有人哭泣,有人呻吟,有人诉说,都是不平之鸣。下半片把这些哀怨的声音一概推去,历史上那些不幸的人们重迭堆积起来悲愤的事,管它做什么?何必拼命凄惨地把天地间贮满了哀情!并嘱咐从今以后,西风残照之中不要再吹拂起令人肠断的声音。这当然是愤激之辞,但也不免流露了消极思想。填词如不能纳入史的即现实的轨道,而仍走着传统的抒情的老路,必然不能有新气息、新风貌。
周实还写了戏曲(北曲),虽未完成,可见其试作的努力。此外,他还有骈散文和笔记,篇章不多,可供研究参考之用。
阮式烈士的遗文存留较少,而且我一时还未能全部阅读,姑暂不评介,以待来者。
周阮二烈士成长于中国民族民主革命走向高潮的时代,早年即抱拯救国家民族之志,倾向革命并结识了革命同志,参加了革命文艺团体,慷慨悲歌,抒发怀抱,稍得一展其才华素愿。而当革命高潮到来之际,即毅然决然投身革命,终于为革命而贡献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表现了英勇的大无畏精神和壮烈的革命英雄主义,千秋高义,永生不朽!可惜二烈士于逐虏光复之日,经验不足,谋划未周,反为劣绅与反动县令所陷,惨遭杀害!而民国初建,封建势力复辟,凶犯竟得所庇,奇冤未雪,淮地父老,街谈巷议,至今犹痛恨不已!“伤心乱世头颅贱,黄祖能枭祢正平”(周实《寒夜枯坐》四律其四),烈士之诗,早于生前慨乎其言之矣!
1991年2月4日初稿于北京大学朗润园寓所 1991年3月6日增补审阅
编者附注:
作者季镇淮,淮安季桥乡人。1941年毕业于昆明西南联大,1941-1944肄业于清华大学研究院#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主编《中国文学史》等,著有《司马迁》、《闻朱年诸》及论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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