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实二题 / 白坚

周实二题 / 白坚

一、秋风吹泪化秋潮——谈周实汇录的《白门悲秋集》

辛亥革命前的南社，是以诗文进行反清宣传的革命文学团体，实际上是在中国同盟会的影响和推动下的一支文化宣传队伍。在沪、苏光复以前，南社先后编印了《南社丛刻》第一至四集，这是留心辛亥革命史者所共知的。而南社社员周实于1910年在南京编辑的“南社集外增刊之一”——《白门悲秋集》，则较少为人所知。当代论著中涉及《白门悲秋集》的，往往据他人文章转述，并不确切了解它的内容及其编辑和排印情况。二十六年前，笔者曾据重印本手抄一过，后来，又曾从旧书肆中搜到一本初印本。这里，就我所知所见作一点介绍。

《白门悲秋集》系当时南京两江师范学校学生、南社社员、后来为响应武昌起义、光复淮安而牺牲，被称为辛亥烈士的周实所编辑，由南社社员周实、蔡守（一名有守）、周伟仁（后改名伟，亦字人菊）、高燮、高旭、姚光、高均及周实友人汪承继、左仍豪、唐尧臣、曹堂共十人醵资刊行。

周实序云：“庚戌秋，顺德蔡子哲夫，合肥汪子啸叔、金山高子吹万、天梅、平庵、姚子凤石、丹徒唐子轶林曁吾郡左子汉、吾宗人菊辈，勾留金陵，相与凭吊古今，百端交集，各以其胸中悲凉抑郁之气发为诗歌，实汇而录之，得若干首，取名《悲秋集》，以其为《九辨》之遗音也。”南京别称白门，故集名冠以“白门”二字。按时序推算，初印本当排于1910年冬季，也可能成于次年年初。封面直书“白门悲秋集”五字，系蔡守所书。扉页正中直书“白门悲秋集”五字，右为“南社丛刻集外增刊之一”字样，左为“守题”二字，下钤白文“蔡守”、朱文“哲夫”二方印。重印本约印于1936年冬或稍后。封面黄宾虹题，扉页刘季平题，署名“刘三”，略去“南社丛刻集外增刊之一”字样。

《白门悲秋集》收录诗一百七十二首，诗余七首，附录游记一篇，补录诗十三首（重印本补录部分又增收蔡守谈月色诗四首）。卷前有柳弃疾、汪承继、周实等十四人的题词。《白门悲秋集》的辑录，系由1910年重九南社蔡守、高燮、高旭、何昭、高均、姚光结伴游金陵而起，但收录于集中的，不仅是他们和周实的作品，也包括了南社社员潘飞声、周伟仁，周实的友人汪承继、左仍豪、曹堂和父亲周鸿翥，蔡守的友人黄景棠和表姊沈珠香等在此前后游金陵的作品，还包括了后来柳弃疾、何铸、何侠、张独立的和韵、书后等作品，总共收录了二十一人的诗词和游记（重印本又增加了一人），其中周实的最多，计诗四十二首，诗余三首，除当年所作外，还有一些是1905和1906年的作品。显然，《白门悲秋集》既是研究辛亥革命以前革命文学活动的珍贵文献，也是研究周实生平和思想的重要资料。

这些在南京访古“悲秋”的诗人们，凭吊明故宫、明孝陵，爱抚、珍藏孝陵砖瓦，用以制砚，并题诗刻铭，咏叹不已。然而，他们所抒发的，并不是思古之幽情，而是爱国的激情。他们的思想，不同于明末的志士、遗民，有他们自己的面貌，是他们时代的产物。请听周实在《序》中发出的悲愤沉痛的呼声：

“嗟夫，天不可知，世方多难，国亡族灭之祸岌岌焉悬于眉睫间。一二在上位者犹复揽权怙势，恬然于危堂沸釜之中，……则吾侪本古诗人伤时念乱之义，以此为周顗新亭之泪，阮籍空山之哭，不犹贤乎！呜呼！其亦可谓言者无罪也已。”

再看他们的诗句：

“大厦将倾不可支，凄凉展诵楚骚词。……相将踯躅钟山麓，百感填胸诉阿谁！”（周伟仁：《重九后四日偕实丹节和谒孝陵暨常开平墓感赋》）

“禾黍千年悲故国，衣冠几辈泣新亭！……漫向中原轻荷锸，恐无剩地葬刘怜。”（汪承继：《秋日杂感》）

“吁嗟乎，瓦则全兮国奈何？侧身四顾妖云多。剑公剑在毋蹉跎！”（周实：题天梅所藏孝陵瓦》）

声声句句，都是接触实际，面对当前的忧时爱国之音。

他们对朱元璋及其陵墓的凭吊，既由于他是明朝开国皇帝，用以寄托反清的民族感情，还因为他是重振华夏的民族英雄，在面临瓜分豆剖的亡国危机的时候，更令人向往、崇敬。

高旭这样写道：

“我思高皇真英雄，殊方混一华夏风。……黄炎奇耻崇朝雪，排斥胡元功卓绝！”（《谒孝陵》）

作为反清反帝的资产阶级革命者（尽管他们具有不同程度的不彻底性和软弱性），他们不是朱明王朝的效忠者。高旭在上述诗篇中谴责朱元璋的专制和暴行：“惜哉政治何专制”，“朕即国家奚莫为”，非议他罢黜主张“民贵君轻”的孟轲：“子舆实为民史宗，草芥寇仇论最工。高皇见之怒切齿，立驱文庙终不容”，即为例证。可见，凭吊孝陵，以孝陵瓦制砚，不过是他们表现反清反帝的爱国思想的一种形式而已。如果忽略总体，孤立地抓住他们的只言片语，如“对砚如对我高皇”、“宝者谁，臣姚光”之类，而加以贬低，就失之偏颇了。

《白门悲秋集》可以说是忧时爱国的悲歌，它的基调（也正是整个南社诗文的基调）是悲凉沉郁的。在此时此境，山川景物，草木虫鸟，都足以引起诗人的悲慨，触发志士的涕泪。“缕缕秋魂暗暗销，秋风吹泪化秋潮。”（周实题词），“独怜《九辨》悲秋者，志事无端总化灰”（周实：《遣愤》），可以看做诗人们的共同心声。当然，这是就总的倾向而言，具体作者又须具体分析，具体作品又可别论。集中周实的《祝〈民主报〉出版》四律，就是一组激昂踔厉、振奋人心的战歌，是周实后期诗歌由感伤转为昂扬的代表作之一。现录其一首，作为本文的结束：

“昆仑顶上大声呼，共挽狂澜力不孤。
起陆龙蛇鱗爪健，处堂燕雀梦魂苏。
重重草木羞依附，莽莽荆榛待剪除。
千万亿年重九日，自由花发好提壶。”

二、周实《无尽庵遗集》的编印及其他

1981年是南社诗人、辛亥烈士周实殉国七十周年。为了介绍和探讨他的生平和作品，我阅览一些有关材料，偶然见到陈迩冬同志的《柳亚子遗事》（《人物》1980年第一期）一文，其中说，《周实丹烈士遗集》、《阮梦桃烈士遗集》都是柳亚子编印的。这是不符合事实的。

周实，字实丹；阮式，字梦桃，都是清代江苏淮安府山阳县（今江苏省淮安市）人。1911年武昌起义后，他们在家乡举义响应，为清山阳令姚荣泽所杀害，被称为周阮二烈士。柳亚子曾为这一冤案奔走呼号，力谋眧雪，又先后撰写《周烈士实丹传》、《阮烈士梦桃传》、《祭周阮二烈士文》。

周实集名《无尽庵遗集》，1912年在上海排印。搜辑、校印，始终其事的是周伟。

周伟，原名伟仁，字人菊，亦南社诗人，是周实的同乡、同学、宗兄、至友，也是参与淮安光复之举的同志。署名人菊的《无尽庵遗集跋》（实际上是编校后记）云：“无尽庵遗集》文一卷，诗四卷，诗话二卷，尊情录一卷，词曲一卷，共五类，都为四卷。……烈士生前所为诗文甚富，而存稿者甚寥寥。今所得者多自烈士友人处录出。菊任校雠之责，……每校一项，辄不知涕泗之何从也。”刊于《南社十九集》（1916年11月出版）的周伟《哭亡友实丹六首用郭灵芬哭徐江庵诗韵》，有“身后区区事，文章一代传”之句，诗前自序云：“烈士死后，余为印遗集于海上，颇多遗漏，求之烈士友辈中亦鲜有藏其手泽者。……其有愧于古人及吾亡友者，不既多乎！”

《无尽庵遗集》卷前有何竞南、高旭、邵天雷、吴引湘、丁宝铨、曹凤笙、仲民新、夏建瓴、胡韫玉、高燮和秦国铨的序，卷后有姚光、姚锡钧和周人菊的跋。姚光跋云：“慈君之尊人叔轩先生与君宗兄人菊辑君遗集，人菊书来，属为之序。”曹凤笙序云：“人菊索序于余。”后来，淮人郝庶在《淮甸春秋录》中云：“实丹……酒酣时，诗思汩汩，不择纸笔，随意涂抹以为乐。周人菊辄录存之。……人菊为《周烈士就义始末》，昭告天下；为印《无尽庵遗集》行世。……人菊为友实丹刊集，而人菊遗稿无人刊布，惜哉！”

从邵天雷《无尽庵遗集后序》和周人菊《周烈士就义始末》还可以看出周伟在编印《无尽庵遗集》过程中的严肃认真，一丝不苟。邵《后序》云：“天雷既序周烈士遗集，周君人菊自上海贻书与天雷，谓烈士与天雷同乡里，有戚友之谊，非素未谋面者比。若仅书其文学，则于烈士死难大节，未能尽彰，以启后来之疑。属更为序，以补其阙。”其细致周详如此。人菊校后作跋纪元为“民国元年九月二十五日”，附载于卷前的《周烈士就义始末》则纪日为“民国元年十月二十五日”，全稿既校之后，何以又赶写此文插入呢？据笔者看来，这是针对柳亚子的《周烈士实丹传》有所补充、订正而作。试举两点来看：柳传云：“义师起武昌，……金陵犹为虏守，烈士不欲居危邦，全家归淮上，而身自迂道过余于申浦，一宿即别去。”《始末》补正云：“我师起武昌，……金陵为虏将张勋、铁良、张人骏所据，铁瓮石头城固未可旦夕下，烈士忧之。会城中各校学生组合七百余人谋光复，约期九月十七日举事，烈士谓余曰，此举生死未可卜，然能为光复死，……亦复何憾！第汝宜早归，不可同陷危城。……明日，同社柳亚子、朱少屏驰书招烈士赴沪，当即驰去。十六日烈士由镇江驰书与余云：‘吾决意归淮，汝速返践前约。’”两相对照，可知周实原欲参加南京光复之举，接柳、朱函后赴沪，他本人返淮是赴沪后的新决定。又柳传云：“山阳令姚荣泽，……私率役掩捕之，被执不屈，遇害。”《始末》补正云：“有手持姚荣泽片者，云邀烈士赴学宫议事，烈士胸怀坦白，欣然以往，至则典史周域邠先在，手持快枪，即向烈士迎击，……中要害倒地，……遂毙。”似此情况，显属蓄意谋杀，而不能说“被执不屈”。后来某些记载说周实被捕后遇害，即沿柳传之误。柳氏才气过人，文思敏捷，激情有余，细致不足，遂不免疏误。周伟编印亡友遗集，其郑重认真，于此可见。

《无尽庵遗集》由周伟负责编印，更无疑义。当时这一工作，显然得到南社同人的赞助，所以有些序文中笼统地说：“南社诸君子将印其遗集”。以当时柳氏的声望、地位，《无尽庵遗集》原稿经他审阅，是情理中事，而他为周实作传，也有翻阅的需要，编印之说，或即由此误传。

至于阮式集，名《阮烈士遗集》，1913年在上海排印，负责编印的是其弟阮式一。刊于此集卷首（又刊于《南社二十集》的柳亚子《阮烈士梦桃遗集序》云：“又一年，介弟式一，谋裒（pou聚集）其遗著，梓而行之。书来，请序于余。”此集非柳氏所编印，更毋烦旁引了。

（原载《辛亥革命史丛刊》第五辑102－1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