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阴随纪 / 戴骥磐

 
戴骥磐(1894-1987)，江苏阜宁人，湖海艺文社早期社员，著有《鸿雪斋吟草》、《墨花词》。

余曩在秣陵，与山阳毛彦邹甚知爱。彦邹尊人元征先生，为淮之名宿，彼时年稚，不知闻问。后读友人金君珏《灵斋杂记》，知先生文艺赅博，学无不窥，盱衡当世。少所许可，独心折扬子刘申叔(师培)，贵池刘龙慧(逊甫)二人，尝谓学不如申叔，诗不如龙慧。赠龙慧诗，有“奇才顿令我頫首，慧照无烦佛换心，百炼成柔劳戒我，九州虽大始逢人。”等句。后与二刘，及陈三立、况䕫笙、易实甫、吴温叟、李审言，同游白下，人文荟蔚，一时称盛。余因君珏之介录诗数十首，请益于毛师，中有《重访胡园四绝》：“步屐丁丁踏胜来，玲珑石砌满苍苔，秋风篱落横塘角，一朵寒花红自开。荒亭确枕石栏桥，为问当筵月可招，无那诗心孤回处，两行衰柳水迢迢。回廊几曲抱幽丛，罨挂藤萝一径风，小史烹泉泼茶饼，碧颇黎映夕阳红。黄叶打头风倒吹，轮囷古木错横枝，缘溪寻着环云洞，不是桃花流水时。”师谓必如“黄叶打头风倒吹”句，方可谓前无古人，并贻余诗说数十则，极尽作诗之道。其奖掖后进，诚循循善诱者。龙慧复《成桥晚眺》诗：“水落平桥夕照迟，皞中车马日纷驰，江南摇落谁能赋，残柳黄于新柳时。”毛师与朋辈争诵之。

后二十年，师《吊龙慧》诗曰：“毵毵衰柳桥西路，夕照蝉呜秋满树，祗今摇落怆桓郎，在昔风流数张绪。早年俊侣共娱嬉，裙屐争辉照一时，元亮宅边晨载酒，永丰坊底夕题诗。从来词客多凄咽，况遇西风催小劫，梁馆忘忧久寂寥，章台写恨逢攀折。佳句流传二十春，白门重到想音尘，三眠汉苑迷前梦，一曲阳关念故人。北邙露湿松楸冷，我亦江关嗟断梗，萧瑟方赓庾信词，凄凉不见王恭影。败叶疏枝最惹愁，平生知己半山邱，漫吟残柳如新柳，肠断今秋似故秋。”

毛师著有《骈文诗试》七卷，《十六国杂事诗》十六卷，《十国杂事诗》十卷，《集句》一卷，《后梁书》二十卷，《北辽书》九卷，《西辽事辑》、《辽进士考》各二卷，《勺湖志》十六卷，《檀香山岛国志》十八卷，《随笔》《墨脞》共五卷，著作等身，考据精晰。后宦游巴蜀，廉俸随手尽，归时唯载书数千卷、侍姬一人而已。君珏《怀元征夫子》诗云：“秋风入庭户，月色明窗纸，起读先生书，愁思不能已。风骚久失坠，文献咸能理，吾师握灵蛇，奋起凌诸子。五字足长城，千言高壁垒，当其少年时，豪气已如此。掉臂白下游，贤俊争倒屐，中岁迫饥驱，动足辄万里。朝别燕山云，暮入成都市，行行去亲爱，彳亍不知止。竹实饱鸱鸮，凤凰饥欲死，谁识太玄文，诗成自悲喜。倦游下三巴，归饮蓬门水，轻舸载朝云，长物唯书史。笑指鬓边丝，关山吾老矣。”又“我昔见先生，乃在淮阴市，一聆太古音，洗净筝琵耳。落日照荒城，推蓬延月起，清言不觉迟，舟入菡萏里。文酒招朋俦，广座罗桃李，萧然古须眉，挥麈宣妙旨。在昔乾嘉时，吾乡盛文史，园林没榛莽，兴废一弹指。良会已不作，此乐倘可拟，当时诸少年，作达言名理。自我去乡国，忽忽三年矣，古欢不可拾，梦随勺湖水。”

君珏民国癸亥，组莺鸣诗文社于南沙，一时淮南北文士，邮简往还无虚日。余与君珏订交后，及同邑周剑文，共刊《三少年诗集》，都三百余首。君珏别后寄余诗云：“怅卧江乡懒报书，关山烽火独愁予，王尼久息伤时论，闻说当门兰蕙除。金黄买笑少年时，中酒冲寒冷不知，花底无端挥泪去，负心不独对娥眉。竟将肝胆期伧父，未免诗书误老夫，回首别时推盏坐，不知此意语君无。风雪围炉共酒尊，交情澹欲到无言，难忘断岸维舟处，一路琅玕青到门。牢落关河岁暮心，忍寒兀兀独高吟，不应轻忽当时景，一字商量到夜深。霜钟断梦销豪气，零雨飘镫录旧诗，凉夜登楼看星斗，不知门外是何时。”余酬之云：“风送蒲帆过古村，联翩俊侣挹金尊，小屏红烛留诗句，一路琅玕青到门。斜日苍黄百感翻，小桥挥手惨无言，河间姹女骑牛背，一刻重苏万古魂。冷逼蓬窗雪压天，南沙风色近残年，红炉活火煮钱夜，往事重提一惘然。银灯烬碧月如烟，妙语莲花夜涌泉，征雁一声寒欲坠，楚词零乱枕函边。踾踧临筵酒未浇，离怀归思各萧萧，更堪曲院春无主，泪泼红巾伫阿娇。二月春风豆蔻香，能柔侠骨女儿肠，荒街绿遍莓芜路，门巷而今换夕阳。”

君珏任职北徐州，《登戏马台怀古》云：“孤抱峥嵘郁不开，高城斜日傍荒台，当春吊古临残垒，侧帽临风想霸才。山色遥连云树淡，市声近带鼓颦来。堪怜刘项俱陈迹，功狗纷纷更可哀。”又“黄尘澒洞异南中，独立无言夕照红，举首欲穷千里目，披襟直挹大王风。才原不负重瞳子，胸已全无隆准公，世事由来论成败，可怜亭长亦英雄。”判决刘项，寄概遥深。

原载《古今半月刊》1935年第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