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文标题为“宋金元明时之盐阜”,其时盐阜并隶淮安,文中尽言淮安事,因转此。戴文葆事迹见《吴玉搢》。
吾邑赵宋时为楚州地,属山阳县境(今为淮安市境),与盐城并隶山阳郡。南漕北调,必经射阳湖入山阳渎,渡淮趋汴,以至汴梁,故为南北往来运道之要津。
邑境滨海负淮,彼时云梯关一北沙一庙子湾一线以东,尚为大海。境内盛产食盐,煮海熬波为主要生产活动。宋仁宗天圣初年(1023年),范仲淹来任泰州西溪盐官,西溪即今东台。仲淹以先忧后乐为怀抱,与发运使张纶等筑堤桿海,灶户亭族得免怀襄之患,沮洳泻卤之地化为良田,功存史册。今盐城北门外十挞口圯闸犹在,北延至吾邑河南串场河畔,堤痕隐伏如长虹,皆其旧迹。
宋分天下为各路,犹后世之分省。山阳属淮东路之楚州。靖康之变(1126年),徽钦二帝被金兵俘虏北迁,康王赵构在扬州即帝位。金兵追至,康王渡江逃临安(今浙江杭州市),吾邑陷入金兵铁蹄之下。所幸岳飞、韩世忠等将领坚持抗战,士卒用命,大破金兵。绍兴元年(1131年)四月,收复楚州,山阳、盐城复归于宋。
绍兴六年(1136年),韩世忠为淮东路宣抚处置使,使司置楚州,谋划战守,山阳遂为军事重镇。吾邑凤谷村西北,当县境与山阳县交界处,有东城子头、西城子头两庄,遥遥相望。中有大墩,土名韩墩。其旁小墩十余,与两庄相接。其西南又有西寨。两庄相传为韩世忠所筑屯兵处,即《山阳县志》所谓“韩王城在府治东南七十里,射阳湖阴”者也。夫人梁红玉,黄天荡之战,亲执桴鼓,大败金兵。世忠屯楚州时,红玉织箔为屋,与士卒同力役。清季农民掘地,得陶瓶,世称“韩瓶”,传即世忠犒军盛酒之器也。
此后,宋人临淮滨,即算走到北部边境。杨万里于绍熙元年(1190年)奉命迎接金使,舟入淮河时慨然有感云:
初入淮河 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刘岳张韩宣国威,赵张二相筑皇基。 长淮咫尺分南北,泪湿秋风欲怨谁?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 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党怀英《宿宣湾》云:“夜惊淮浦月,寂寞照边心。”元初诗人刘因《白沟》亦云:“赵普原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南宋高宗赵构、孝宗赵奋两度与金立约媾和,屈膝事敌,而金人仍不断毁约南犯,渡淮窥江。淮河以北,竟沦为异域,“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沿淮而南,兵火不绝,既受金人蹂躏,复遭赵宋压榨。宋二税之数,视唐增至七倍(见《宋史.林勋传》)。南宋力役之征,名目凡五,而布缕粟米之征,亦各有三种不同名目。各类杂税,不可胜数。真乃无心抗敌,有意扰民。无锡尤延之于绍兴间曾任泰兴知县,《锡山尤氏丛刻》甲集《梁溪遗稿》有一压卷之作:
淮民谣 东府买舟船,西府买器械。 问侬欲何为?团结山水寨。 寨长过我店,意气甚雄粗。 青山两承局,暮夜连勾呼。 勾呼且未已,椎剥到鸡豕。 供应稍不如,向前受笞棰。 驱东复驱西,弃却锄与犁。 无钱买刀剑,典尽浑家衣。 去年江南荒,趁熟过江北; 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 父母生我时,教我学耕桑; 不识官府严,安能事戎行! 执抢不解刺,执弓不能射; 团结我何为,徒劳定无益。 流离重流离,忍冻复思饥; 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 准南丧乱后,安集亦未久。 死者积如麻,生者能几口! 荒村日西斜,破屋两三家; 抚摩力不给,将奈此扰何!
字字染满血泪!南宋政府假借抗战名义,扰害百姓,所谓“团结训练,以为防守”,反成盘剥人民之别径。
对方诗人于吾淮景况亦有描写。《中州集》辑有刘迎两诗云:
淮安行 淮安城壁空楼橹,风雨半摧鸡粪土。 传闻兵火数年间,西观竹间藏乳虎。 迄今村邑犹荒凉,居民生资惟榷场。 马军步军自来往,南客北客相经商。 迩来户口虽增出,主户中间十无一。 闾间风俗乐过从,学得南人煮茶吃。 青衫从事今白头,一官乃得西南陬。 宦游未免简书畏,归去更怀门户忧。 世缘老矣百不好,落草尚能哦楚调。 从今买酒乐升平,烂醉歌呼客神庙。
修城行 淮安城郭真虚设,父老年前向余说: 筑时但用鸡粪土,风雨即摧干更裂。 只今高低如堵墙,举头四野青茫茫。 不知地势实冲要,东连鄂渚西襄阳。 谁能一劳谋永逸,四壁依前护砖石。 免令三岁二岁间,费尽千人万人力。
迎字无党,自号无净居士,东莱人。进士出身,为太子司经。其人当系随金军南下,得见淮上满目荒凉,兵火后土著四散,居民生资惟赖贩盐。修城筑堡,劳役不止。城郭人民,一时全非。当时人述当时事,所咏皆实况,吾邑景象当亦如之。
金衰元兴之际,吾淮受李全蹂躏甚苦。李全灭后,宋形势益蹙,不能自振。德祐元年,即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二年(1275年),元将巴延率兵犯淮,下安东州,马逻军寨属元,立山阳县侨治之。次年,元军侵占淮安,铁骑出没于长淮间,吾邑又沦人异族压迫之下。
元代吾邑与盐城初属淮南路,后改淮安府路,隶淮东道。元都燕京,南漕皆由吾邑海运,由北沙淮河口出海。北沙龙王庙有昌国路吴槐孙撰《北沙龙神显佑庙碑记》:“北海运粮,自扬子江口部领舟师,经盐城涉海道神山、沙门等处,至辽阳直沽仓交卸,每岁海运数百余万石赴大都。”载见吾邑旧志,文长不录。
元朝国用,大部分取之于江浙。诗人揭倶斯《秋雁》诗云:“寒向江南暖,饥向江南饱。莫道江南恶,须道江南好。”盖讥色目人自以为右族身贵,来江南者贫可富、无可有,而犹辱骂南方不绝。其时南到杭州,北至楚州吴邑境内,航路畅通,蒙古贵族络绎于路,歙县方回有《听航路歌》十首记事,其一云:
南到杭州北楚州,三江八堰水通流。 牵板船蒿为饭碗,不能辛苦把锄头。
作者原注云:“旧航船不过扬子江,今直至淮河。三江者:钱塘江、吴淞江、扬子江。八堰者:杭州萧公闸、北关堰,常州犇牛堰、吕城堰,润州海鲜河堰,扬州闸、瓜州闸,而召(邵)伯堰小不与,其一楚州北神镇闸。”吾邑实扼运道之吭,处于河海之枢纽地位也。
元朝统治者厉行民族歧视与压迫政策,至为残酷,人民苦不堪言。予儿时犹敝老舰“軒”之撕。祕元之世,人民麟反抗未尝中止。吾邑人民走投无路,辄人射阳湖开展斗争。此状况于元人诗文中有所记述。成廷珪原常,芜城人。芜城在江都县东北,即广陵故城。原常尝作《丁十五歌》云:
丁十五,一百健儿如猛虎, 几年横行青海头,牛衣裁衫桑作弩。 射阳湖上水贼来,白昼杀人何可数。 将军宵遁旌旗空,倭甲蛮刀贼为伍。 西村月黑妻哭夫,东坞山深母寻女。 屋庐烧尽将奈何,往往移家入城府。 不是丁家诸健儿,仗剑谁能剪狐鼠? 楼头洒酒齐唱歌,争剖贼心归衅鼓。 官中无文立赏功,还向山东販盐去。
吾邑之人,勤劳勇敢,不畏强暴,敢于斗争,自古已然也。
元至正年间,刘福通等据淮北颍州起事,一时各地纷纷响应。起义军头裹红巾为号,称“红巾军”,简称红军。淮安城为红军围攻,中外隔绝两年。至正十三年(1353年),东台白驹场运盐舟工张士诚率众起义,声势更大,迅即占领庙湾、北沙,撼动江淮,北逾徐海,南至绍兴,尽是张吴辖境。时人惊呼:“东南无地不红巾!”(张翥:《寄浙省参政周玉坡》)
此后群雄角斗,逐鹿中原,凤阳朱元璋扫平割据,统一宇内。1366年,命徐达、常遇春攻取淮安。康茂才破吴军于吾邑之马逻,江淮遂归于朱明帝国之版图矣。
吾邑西境智四图杂姓庄北,有地隆起,村人相传是常遇春墓。清同治间,尚于土中掘得白石短几,雕镂工致。按《明史》开平王北征,还次柳河川,暴疾卒,赐葬江宁钟山,其墓不得在吾邑境。然吾邑为开平立战功地,戍军属将,闻耗念旧,而葬其衣甲欤!
观于宋、金、元、明四朝间吾邑之史事,哀伤喟叹杂而有之。国土系人民生存根基,尺寸不可以予人;王朝统治者平时一粟一帛取于兹,而一遇强敌即拱手让人,最为可鄙。只有人民才是国土最忠实保卫者。俱往矣,今日观之,吾祖国为多民族之大家庭,今昔全殊,不可同日而语矣。
戴文葆著,射水纪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7,第1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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