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瑟君、顾伯彤夫妇
淮安诗人段蔗叟(朝端),字笏林,所著《椿花阁集外诗》,有《奉题〈熙春阁剩稿>》四绝:
咏絮铭椒绝世才,拗莲擣麝不胜哀; 拌将一掬伤心泪,洒向鸳鸯社里来。 左家娇女记凭肩,零落昙花绝可怜; 抵死犹吟断肠句,红心芳草自年年。 满纸琼瑰累阿兄,大雷书寄证前生; 年龄娇小凭谁记,拍到胡笳欠尾声。 银河小劫太匆匆,美满姻缘百日中; 凄断黄骢年少客,棠梨花下泣幽宫。
《熙春阁剩稿》,亦作《熙春阁遗稿》,为安徽泗州杨瑟君(毓瓒)手抄其亡妻顾伯彤女史遗诗。扉页自书:“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缺”十一字,足见伤悼惨怛(da,悲痛)之情。并有序云:
《熙春阁稿》,亡室顾氏所著也。盖夙守女箴,幼承家学。深闺未识,并工三妹之词章;早岁喜书,辄用诸兄之笔砚。迨至鵾弦始奏,凤幄初开。催妆庚戌(宣统二年,公元一九一〇年)之年,却扇姑苏之馆。执笄堂上,诗咏采蘩;开帙镜边,集留香茗。学士乌丝之帖,时有螺痕;女儿黄竹之箱,偏多玉轴。当蛩毡微暖,鸭炉换薰。共论北苑之茶,细选东阳之纸。今夕只谈风月,有甚于画眉;他年偕隐湖山,喜能为椎髻。未几,春花归棹,共经隋苑之遗踪;雪絮中庭,得与谢家之内集。岂意三闾秀草,早谶回风;一现昙花,旋惊如电。淮阴市上,亦愁药店飞龙;崇让宅中,独感帘旌拂蝠。痩尽香桃之骨,开残婪尾之春;凄凉弄玉之箫,呜咽山阳之笛。春秋十有七年,琴瑟尚无半栽。杜老之新婚远别,犹望生还;刘郎之前度重来,空悲缘尽。待金茎露下,渴最难消;埋玉树土中,情何能已。花开绮陌,不闻缓缓归来,霜重翠衾,长恨遥遥死别。却穷碧落,难到稠桑。空余莲子之心,歌残白苧;不展丁香之结,望断黄昏。况衣裳已施,犹感蚊帱;翰墨多残,应怜蠹粉。于是搜零缣于荩匣,检断楮于香奁;仅得数篇,录成一卷。恨结褵日短,集少回文;虽作序才疏,乱无愧色。至如白傅画堂,存亡感月;潘郎虚室,辗转悲风。则对此缥缃,聊同爱玩;得寻余迹,且遣悲怀。呜呼!昔岁芙蓉,本是断肠之草;来生金粟,愿为连理之枝,乃旧梦经年。犹忆蛮丝香屑;新知他日,又看锦瑟朱栊。虽重到桃蹊;东风强笑,而独回梨梦,夜月终明。若为地下相逢,应念人间无那。难传万泪,徒唤千休。岂奉倩之神伤,叹江淹之才尽耳。癸丑(一九一三年)夏六月,瑟君杨毓瓒识。
通篇骈四俪六,忆所历,思其人,情文相生,览之凄然,使人增伉俪之重。
瑟君为杨杏城(士琦)子。辛亥光复前后,杨莲甫(士骧)由山东巡抚继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杏城为莲甫之弟,亦由农工商部侍郎,继盛宣怀为邮传部大臣,仍为政海红人。
一九一四年五月,废止国务院官制,设置“政事堂”,徐世昌被命为“国务卿”;以杏城和钱能训为左、右丞,声势烜赫,气象万千。
瑟君出身世家,和他的堂兄毓瑛、毓琨诸人,能以文学自进。在燕都文场,崭露头角时,年未弱冠,在江南高等实业学堂毕业后,赴京入译学馆深造,并廷试举人。诗词书画,均有造诣,甚为老辈所重;樊樊山、易实甫诸氏,均以“未易才”目之。生来丰姿韶秀,罗衣乌帽,朗如玉山照人,梅兰芳盛年时,和瑟君有虎贲中郎之似,时人曾称莲花似六郎,虽属戏谑之辞,而瞻云慕景之切可见。
伯彤女史,名翊徽,江苏山阳县人(一九一二年后改称“淮安”)。生于光绪乙未(二十一年,公元一八九五年),幼年颖慧;与兄弟辈共读,经史、地志、女诫诸书,过目即贯彻。诗文之外,并受新学,待字闺中时,问名求聘者多,颇难其匹。
杨、顾本属通家,杏城昆季都曾向伯彤女史的祖父执经问难过。瑟君长于伯彤两岁,时方十八;由亲友撮合,遂缔鸳盟,于宣统二年庚戌十一月成婚。杨家本居苏州,伯彤由其父母亲自送往吴门成礼。伯彤姿容绝世,富于才而谨于礼,嫁后深得堂上之欢;而璧人相对,情好最笃,不幸突患腹疾。次年正月,瑟君、伯彤归宁淮上,伯彤腹痛增剧,转成了“百日痨”,百药罔效,于四月十七日遽卒,年仅十七。
比目中折,林鸟不双,瑟君哀悼之深,自不必说;而伯彤之父与诸兄,尤极恸惜。“跬园老人”有《适杨长女哀辞》一文,序云:
哀辞之作,始自曹植。瓠女夭折,生十九旬耳,子建尚为文哭之;吾女翊徽之殁,视金瓠益可哀矣,是乌能已于言?女字伯彤,幼而颖异,授经史、地志、女诫诸书,过目即贯彻。先大夫爱之甚,笑谓曰:他日学成,为吾家不栉进士也。稍长,与诸兄旅沪,已复返里,从林女士游,又研通泰西文艺。性好古,家故有藏书,七略粗备,女浸沉其中,至忘栉沐。尤肆力诗书文辞,日手一编质疑难,多前人所未发。予或纂述忘故事,询之立应,否必检书详所出。暇时课弟妹书数,嫂氏亦乐与问字,爱敬如良师然。近十年来,世风丕变,闺门之内,恃才好异,宕越不循绳墨者,往往而有。女性孝友,有远识,不随俗为好尚。甘俭约,能恶让,治事勤谨以礼自防,恂恂如也。闻名者踵门,颇难其匹。泗州杨氏,有子毓瓒,年十八,毕业高等实业学校,能承家学,佳子弟也。以戚畹作合,遂妻之。岁庚戌十一月,行婚礼于苏州,时予客都门,待媵之。既于归,得翁姑欢,伉俪尤笃。定省之暇,道古今,谈家国,拥书共读,娓娓忘倦。今岁孟春归宁淮上,腹疾增剧,浸成瘵(zhai,病也),以四月十七卒,年十有七。……
“跬园老人”于哀辞中,提到伯彤病逝经过尤哀痛,文谓:
方女之卧病也,姑若婿扶持调护,寝馈不安者三阅月。女感且歉,心益痛苦。既知不起,索予小像,注视良久,且泣谓乃姑乃母曰:儿不肖,不能上侍,又重累焉,罪兹甚矣,犬马之报,期来生耳。婿问有无遗嘱,泫然曰:敬事堂上,善自卫,勿以为念!命尽旦夕,得相见,千金一刻,景光殊可爱也。闻者无长幼,皆泣下。女熟读古今名家诗,既弥留,犹讽诵不已,语细不可辨;但闻有“离离原上草”句,盖为其婿咏与诀别云。作诗不多,然得句辄不加点,著有《熙春阁诗稿》。病革,欲焚去,婿婉劝乃已,稿中有《咏纯鸢》五古,记其警句云:“虽有万丈高,犹恨一丝牵;何如脱羁绊,直上青云巅。世间千万事,谁不如斯然?”达识如此,殆诗谶欤!予之返淮,距其死五旬矣。既哭之恸,又恐其久而无闻也;爰序其事略,且为词以抒予哀。词曰:悲飘风之折蕙兮,心轸结而若痗。岂中情其信芳兮,排长生之根器? 胡舜华之与伍兮,羗朝荣而夕顇。思之子之婵媛兮,披明月而佩瑶环。抉云锦以为裳兮,糁琼屑以为飧。陋斥鷃之吓鵷雏兮,叹萧艾之冒荃荪。纷既有此内美兮,宜蹇修以为理。信而好其必合兮,施茑萝于君子。鶠凤将将以和鸣兮,曰百年其伊始。夫何鷤䳏(túguì,杜鹃鸟)之先闻兮,蘅芜为之不芬?肠一夕而九回兮,尚拳拳乎旧恩;终遗世而遐举兮,招离魂于何许?捐余玦于江淮兮,涕汎澜其如雨。已矣哉,缅侉修兮徒窈窕,生如寄兮尘栖草。骨有朽时兮心未槁,赉长恨以终古兮天同老。
伯彤之长兄伯笙(翊辰)亦有《祭妹文》一篇,也写得极哀痛,略云:
呜呼噫嘻,汝长往矣!聪慧之质,孝友之行,宜若享大年者,曾几何时而变幻一至是耶!方汝四龄,吾憩书斋,汝来问字;先大父过门外,闻声呼汝,命诵所习,竟卷无讹,喜告先曾祖母,啖以梨枣。六岁,同事陈师兼人,书过目即成诵;夜入味灯轩户外,风声、犬吠声、击柝声与书声相和,数年如一日也!呜呼,使汝材识庸闇,未必力学若是,或不至早夭;则汝之慧质,父母所钟爱者,转以是为汝累也。九岁,汝阅《黑奴吁天录》,至意里赛受虐夜娃怜恤事,辄泫然出涕;语曰:生为奴隶,不幸甚矣,而其主又虐遇焉,务速其死,一若可任人犬马刀俎者,犹有夜娃,能体上天好生之德,而又早逝,痛矣!呜呼!孰知汝殁之年,亦与夜娃相若耶!……
说到手足挚情,伯笙在祭文中续言:
汝曩从吾旅沪,习别国方言,每休沐,辄一见,纵论古今事,或出诗古文辞相质,嗣吾与仲弟侍父如京师,汝亦去沪;归,学日益进;诗多警句,有得则函录索和。吾虽在北,数日每得汝书,絮絮道家事,见书如见汝也。今书犹有在吾侧者,而汝之音容已渺不可复睹,呜呼痛哉!去年夏,吾侍父回里,汝方读周秦诸子及汉魏乐府。吾以画扇嘱题,操笔立成。汝嫂于文墨微缺,吾多在外,不暇教;当师事汝,学以稍进。今而后,更从何处问汝耶?十一月,汝妇杨氏,吾父媵汝苏州。归告:汝得堂上欢,伉俪亦笃,吾色然喜。后闻患腹疾,以为人所恒有,未始以为忧。今正归宁,病日剧。吾以学校事至京师,辞家之日,汝坐榻上,以被自拥,曰:兄行乎,归当暑矣!吾以为年俱少壮,虽暂别,相聚正长,讵意汝竟殁而不获再见乎?诚知如是,则虽在万里,犹当驰归诀汝,不使吾终身抱此无涯之戚也!今吾归,闻汝棺在三界寺。既往哭汝,且奠酒食以陈悲,魂而有灵,尚其来飨。呜呼哀哉!
伯彤的父兄对她之死,可谓悲深痛永。她的夫婿瑟君呢,更是月冷空房,心伤落叶,营奠营斋,郁哀何极。赴北京后,检辑伯彤所作遗稿,亲自抄录,以寄哀思。计二十四篇,题曰《熙春阁遗稿》。兹录其最者如《秋夜怀金陵家大人》:
碧天如水夜云寒,满院砧声漏渐残; 秋到淮南知木落,月明江上虑衣单。 远游但祝加餐健,遇顺何忧行路难; 惟望殷勤遣双鲤,莫教儿女忆长安。
《荷花塘口占》云:
皓月照秋水,渔舟泊鹭陂; 欲寻荷沼去,隔岸问村儿。
《怀伯仲两兄》云:
西风满院一天寒,酌酒吟诗烛已残; 丹桂初开秋信早,碧梧半落夜衫单。 只期努力光鞭着,何事忧心行路难; 竟日萱堂倚闾望,且将一纸报平安。
《九日感怀和叔兄原韵》:
林木萧萧值九秋,故园风景最堪愁; 中原时势凭谁挽,大陆波涛恨未休。 漆室啸歌悲国难,新亭涕泪仗人谋; 同心我愿陈筹策,勿使年华逝水流。
《题伯兄“芍药”便面(用来遮面的扇状物)》:
醉粉娇红意态妍,续芳亭外晚春天; 若非金带清华品,定是丰台第一仙。
《题仲兄“杏林春燕图”便面》:
碎锦坊前烂似霞,呢喃新燕受风斜; 琼林不日开恩宴,莫负春城及第花。
《感怀》云:
世事茫茫感百端,中原沦替亦心酸; 湘南纷乱群生蹙,皖北灾荒一饭难。 忧国君山频出涕,哀时庾信辄长叹; 何当涤扫乾坤雾,息尽神州万顷澜。
其咏史之作,如《吊陈余次伯兄原韵》:
左车识广擅奇谋,庸将无知致断头; 翻使淮阴终获胜,功成背水令名流。
《千金亭怀古》:
千金亭畔萋萋草,终岁无人径莫扫; 夕阳返照溪水清,惟有寒鸦栖树老。 回首当年饭王孙,岂图重报一饭恩? 母兮母兮一女子,青眼能识无双之伟人, 噫吁嘻!狡兔死,走狗烹,将军才略曾何用? 我来亭畔久徘徊,空见满目黄叶风摇动。
至“跬园老人”哀词中所指为“诗讖”之《纸鸢五古》,原句为:
微风拂晴天,空中多纸鸢, 素纸竹为骨,状态亦何妍, 羽毛喜丰满,飘飘若登仙。
下接“虽有万丈高”等句,而《送春》等诗,如:
桃花尽谢作飞蓬,点缀溪边落碎红; 只剩满园青草在,依然摇拂向东风。 夕阳斜照百花残,景色全非不忍看; 翻笑一班蝴蜂子,飞飞何事傍朱栏。
措语亦至为衰飒,他的兄长伯笙,序其遗稿云:
长妹伯彤既亡之三年,妹倩瑟君手录其遗稿十余纸,且跋言于后,以志悲思。呜呼,瑟君深于情矣!妹归杨氏仅百日,又在疾病呻吟之中,于翰墨未暇及也。使天假以年,俾从事吟咏,则其陶写性灵,以佐闺房之乐者,宜何如也!余窃夫天之生才也不数,女子之能词章者尤不数;既生之矣,或际遇屯蹇、或忽焉以逝,如草木之初荣而遽萎也。岂天道之无知欤?抑造物忌才,故拂人意欤?余妹幼而颖悟,喜文词,九岁,学为诗歌,时与余唱和,有精警者,宿儒多异焉。余家味蔬堂者,二梧树荫之,月上东轩,俯映梧影。余辄与弟妹坐其下,任出一字,举古人诗相角逐,妹所得恒多,吾父母未尝不笑且乐也。余妹殁,父母思之甚;其明年,三弟逝于沪;后二年,次妹又卒。余与仲弟多在外,不恒归,归亦不复言诗文,惧增堂上戚也。今览余妹遗稿,其声音笑貌,犹恍惚在吾目前;推敲角逐之盛,亦忽若前日事,而逝者己三人矣,悲夫!余既旅北,时过瑟君家,见余妹遗像,与其生平所服御,均置案侧。有问者,每欷歔以告。跋语有云:虽重到桃蹊,东风强笑,而独回梨梦,夜月终明。其萦情故剑,久而不去诸怀,尤可慨已。
此序作于“乙卯(一九一五年)春三月”,瑟君手抄时,自记为“甲寅(一九一四年)冬日”。南山阳巽萌(秦巽),亦题有四绝:
促漏遥钟十七年,琼华飘堕委春烟; 墨痕泪雨斑斑在,死似青琴咽五弦。 乌丝彤管苦搜罗,只觉伤心没奈何; 百转回肠言不得,开编我亦涕痕多。 宿草芊芊若有情,梨花如雪又清明; 不须枨触悲遣挂,此是宫商变徵声。 鬓丝禅榻暗神伤,茗盌垆薰易断肠; 寄语多情荀奉倩,玉箫再世不荒唐。
杨瑟君对这多才短命的亡妻,始终念念不忘。一九一七年,杏城死于上海,瑟君南下奔丧。又复北返,在国务院印铸局任参事。粗官微秩,殊非素志,却又无意进取;日惟流连诗酒,与樊山、实甫、仲毅、哲维诸人唱酬,或作画以遣永日。曾写其妇家“味蔬堂图”,梧桐庭院,竹影婆娑,并录唐人张泌句题其上曰: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萦思故剑之情,于斯可见。
张岱杉(弧)莞北洋财政时,以瑟君为淮北盐运副使,意在助廉,自更不是怀才待用的瑟君所乐就之。然不好违张氏之意,遂勉强赴官,他有《夜泊淮安》一首:
枚里韩台帐夜行,万家深睡月临城; 儿时歌哭频频忆,客路风烟处处惊。 岂但观河知面皱,不须浮海觉身轻; 人间百感凭谁诉,清切秋虫次第鸣。
《淮北官舍》云:
论笑持筹心事违,海滨远处或忘机; 每愁向晚蚊雷起,不道经秋雁信稀。 久雨愧无防水策,乍凉难觅可見衣; 位卑亦有妨贤感,他日隋堤一棹归。
又:
天吴短褐亦经寒,草草居家苜蓿盘; 地僻方知携药好,水咸惟说种花难。 冷官廨与幽灵芸,良友书同宝箓看; 沧海横流何处是?旧盟鸥鸟定相安。
又《叠盘韵》:
龙蛇大泽九秋寒,沛上风雪望郁盘; 每难流亡慚俸禄,更无舟楫济艰难。 功名未见持筹得,文字真成覆瓿看; 若咏堆盐如积雪,此中高卧有袁安。
《题画》云:
粉水铜邱自不群,交光处月杏难分; 一枝常泪春来雨,十里游仙梦里云。 何日洗妆重结伴,当时订坐合推君; 徐熙画箧临千本,错认金泥簇蝶裙。
他之居官况味,可于诗句中,窥其一斑。不久,瑟君做不惯盐官,辞职仍返蓟门,生活状况并不如前,所作诗句更多哀感。如《和仲毅三月二十七日作》:
已尽余香待燕回,春愁曾未逐花开; 意消始作缠绵语,病起愈防潋滟杯。 堪叹元瑜成异物(自注:刘遽六之丧),更邀明远赋灰寒; 梦边吟外今何世,不激清商一写哀。
《丁香》诗:
重城莺晓见啼妆,万雪谁散绿树香; 帘外旧阴三月半,镜中新瘦一春强。 微温甲煎同薰被,始落辛夷独举觞; 宝帐流苏愁百结,明星难替蝶癫狂。
那些年里,北方政局不宁,兴废靡定;朝为显官,夕作“东交民巷”的逋客,每每都是。他《赠友人》句:
秋满山川不暇悲,怜君罗网翼差池; 一灯入梦重城隔,万泪当前细字知。 未必世人皆欲杀,可能圆盖便无私; 浮生亦说闲非易,他日朱颜为护持。
及:
春诉云天不自由,残魂无计遣离忧; 去年灯月伤花市,昨夜星晨忆画楼。 君寄新诗余涕泪,我寻归梦在松楸; 遂初招隐成虚愿,与魅争光尚未休。
感愤之中,沉哀尤极。
陈衍《石遗诗话》,称杨瑟君年少美才,诗学玉溪,但不多见。对杨之《西湖即事一绝》,最为激赏,如:
吴绫半臂越罗裳,万顷湖光接曙光; 独立不辞风露冷,自疑身是水仙王。
《湖上》云:
艇子摇双桨,中流四望时; 好春如欲语,佳境转无诗。 日暖安棋局,风微理钓丝; 何当菡萏(hàndàn,荷花的别称)发,后约共心期。
他对澜翻波谲的军阀政权,极致不满,灾官旅食,久而愈艰,益发地不得意。枨触所及,一一见之于诗。
国民革命军北伐时,北方军阀负隅困斗;张宗昌、褚玉璞所部,据守沧州。经“第二集团军”之第一方面军挺进,会合第三、四集团军予以扫荡;张宗昌把队伍交绐褚玉璞,自己避往大连。
褚字蕴山,别人背后称他做“瘟神”,是个有勇无谋的大老粗。收集了残兵散卒,在滦州一带,犹图一逞。积极罗致幕府人才,本来是邀聘曾任段执政“秘书长”的梁鸿志,梁逡巡未应。一是嫌褚的局面狭小,二则怕步他的同乡林长民的后尘;但又恐触怒“瘟神”,想找个会文墨的荐以自代。
恰巧瑟君来访,谈到奉军退出关外后,北方局面已濒崩溃,今后佣书易米也大成问题。梁趁机劝其到褚军里当“秘书长”,纵是再败了,也可以随褚再退到关外,也总有个后路。瑟君想想也还有理,遂答应了。到泺州后,褚玉璞尚能优礼相待。
一九二八年九月,战事复起,关外拒绝褚部退奉;各军并进协攻,泺州于九月十二日一鼓荡平。褚玉璞死于乱军中,瑟君亦迄无消息;一个文弱书生,在弹火横飞之下,自然难以幸免了。
“跬园老人”既丧爱女,又失爱婿,伤悼可知。《跬园诗钞》有《感逝诗》五十首,其中:
杨九翩翩玉润姿,营邱画法义山诗; 无端骏骨埋荒外,长忆辽阳话别时。
即悼瑟君之作。
瑟君身后,书籍文卷荡佚无存。好友收集遗诗,辑为《忆素楼剩稿》。伯笙题其遗墨云:
人亡物在益增悲,纸上云烟尚见之; 风度翩翩三绝擅,可怜身际乱离时。
顾翊群博士,为“跬园老人”季子。当与其长姊伯彤结缡时,甫十岁,曾随双亲送姊至姑苏成礼。次年姊氏归宁,寓居“味蔬堂”书斋,以迄病卒。
当是瑟君哀痛之状,五十年来,俨如在目;偶谈及此,犹对此一双运蹇命薄之才人,深致感喟。
瑟君手抄的《熙春阁遗稿》,翊群博士于一九一六年,在旧京求学时,也曾经看过。半世纪中,人事沧桑,已不知此本散失何处;中间曾托人访查,亦无下落。
一九六六年春间,顾博士在华府,忽由香港寄到此本。缥缃神物,隐而复见,伯彤之清才慧业与瑟君之刻骨铭心,不至湮没,感慰兼至。因拟影印,并附遗作于后,可算文苑之韵事佳话了。
(台湾)高拜石著,新编古春风楼琐记 (7),作家出版社,2004年01月第1版,第3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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