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张养重其人其诗 / 朱德慈

张养重(1617-1684),字斗瞻,号虞山,又号虞山逸民,晚号椰冠道人,是淮安(旧名山阳)清初诗坛魁首,时称“张山阳”。他以其坚贞的人格与高洁的诗品赢得了当世名流如王士祯、阎尔梅、杜溶等人的极口称道。更赢得了其后学人由衷的敬仰。吴玉搢美云:“国朝初年,吾淮诗人林立,然必以虞山先生为冠”(《山阳志遗》),推奖甚诚;潘德舆赞曰:“吾乡诗人入古人堂奥者,前推宛丘,后则虞山”(《养一斋诗话》),将其与北宋大诗人张耒并论;丁晏盛称:“唐宋以后吾乡诗人,当以虞山为第一”(《山阳诗征》),尊崇备至。惜乎张氏的《古调堂集》传播极稀,故尔张养重这位曾享“海内才名四十年”(杜首昌《哭张虞山》)的诗坛名家如今竟知者寥寥,这不能不说是件憾事。笔者粗草此文,且为爱好乡邦文献者增一故实。

虞山的先世情况,我们所知甚微,只能从邱象升《古调堂集序》、诸《山阳县志》以及虞山自作《将之岭南拜别老母兼示妻子》一诗中获悉这么个大概:其出身行伍世家,高门贵胄,自明初以降一直兴盛不衰,直至他父亲张宪光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获恩贡后不久,也还曾出任广西梧州府通判。他家原有良田千顷,婢仆无数,或许由于宪光的武人豪气,刚直不阿,耻为五斗米折腰,于通判任上“一朝拂两袖,携母归林泉”后,张氏家道便日渐衰落,更加上虞山本人自小醉心儒业,于“所剥蚀夷然不之问,惟把卷行吟,登临自远”(邱序),所以虞山成年立家时,他能够承袭的祖业除了敝庐几椽,薄田数亩(且尚远在涟水),其它已近乎于无了。其母姓氏失考,但从别母诗中“羊城母故里,夙昔梦所牵。桑梓杳音向,此行适有缘”数语看,太夫人乃广州籍人氏则无可疑。

虞山的生年,诸方志及各私家著述均阙载。今得三证,可断其必为明神宗万历四十五年(1617)。其一为虞山自作《山堂共学》一诗之序:“崇祯丁丑,始与阎子再彭肄业新城宅……道既合,订为生死交”,诗首句又云:“弱冠订为白首交”。谨案,崇祯丁丑乃公元1637年,由之逆推二十岁(“弱冠”),故知其生年当为万历四十五年。其二亦为虞山自作,题曰《阎参议画像歌》,中云:“其时公子曰修龄,与我同学复同庚。”谨案,修龄,姓阎,字再彭,号容庵,别号饮牛叟,经学家阎若璩(字百诗,别署潜邱居士)之父,辽东前兵备道参议阎楚磻之子。检清末张穆所编《阎潜邱先生年谱》引潜邱自著《乞言小奏》云,修龄乃生于万历丁巳九月十日。虞山既与修龄同庚,是亦当生于万历丁巳,即万历四十五年也。其三为虞山友人蒋楛(字荆名,晚号天涯布衣,本吴人,流落淮安)之诗《八月八日赠虞山生日歌》,中云:“已酉八月八,君交五十三。”谨案,虞山生活时代之已酉只能是清康熙八年(1669),由康熙八年逆数五十三岁,亦复正是明万历四十五年。不惟如此,蒋氏诗还为我们提供了更详尽的信息,它不仅让我们确信了虞山必生于万历四十五年,而且还让我们知道了虞山的生日,亦即农历八月初八。

虞山的少年情况,我们知之也不多,仅晓得以下几点:一即前述邱序所称其醉心儒业;二是《县志》称其为崇祯十六年(1643),亦即明朝彻底灭亡前一年的诸生,可怜次年便落籍了。这年他才二十七岁,少壮英姿,风华正茂,如鹏展翅,适待翱翔九霄啊。

乾坤旋转,甲申(1644)国变,崇祯煤山自缢,满清入主中原。汉臣士子俱面临着一场痛彻骨髓的生存抉择:或与满清合流,改从新朝;或为朱明守节,栖隐林下。是非智愚姑且勿论,总之,年轻的虞山选择了后者,而且终生不渝。

顺治年间,除丁酉至已亥(1657-1659)几年中曾偕同阎再彭三至镇江外,他一直隐居在淮安。起初住在新城旧宅,到了顺治五年戊子(1648)攻陷淮安的清军决定占用新城作为屯兵集中营,强行将原新城居民驱出城外,虞山被迫迁居城北祖田营居。翌年,运河决堤,淹没了其仅有的几亩祖田及新居,不愿屈从新朝的虞山只好奉母携妻挈子迁居城南二十余里之白马湖畔阎再彭所葺的三间饮牛草堂里,“回首不堪城里望,徘徊又动故园愁”(《秋原晚步同茶坡默生赋》),虞山在穷愁困苦中熬度着亡国遗民的寸寸光阴。

真真天有不测风云,本拟匿迹白马湖滨不复问人间理乱,过着“众人嗤道左,知己爱风高”(《除夕示钦儿》)的隐沦生活以终老,岂料未过数载,复逢水灾频仍,白马湖水上涨,周遭十数里一片泽国汪洋,饮牛草堂也沉没其中。走投无路的虞山不得不启齿告贷,在友人的资助下于城内驸马巷红板桥西购得一椽草屋,将老母、妻子再度迁移入城。家是安顿下来了,可几经周折,一损再损,从这时起虞山的“家计益困,仰事俯畜。多所不支”,万般无奈之下,“不得已,索米四方”(邱序)。

恪守君子固穷的信条,虽迭遭天灾人祸而不移其志,是虞山这一阶段生活的突出特点。不惟如此,这一时期他还和挚友靳应昇(1605-1660)、阎再彭(1617-1687)等于顺治初年创立了盛极一时的具有强烈政治色彩的文学团体——望社。望者,期望朱明复兴也。据清末李元庚所辑《望社姓氏考》,仅淮安的参加人数就有三十多个。复从经学家阎若璩(1636-1704)亦入望社看,则这一团体的活动至少要到顺治朝末年,前后达十数载。虽然后来望社中人或因难耐寂寞,或因经不住当朝政府的威逼利诱而大多出仕了满清,但三位创始人却实实在在是矢志不渝,于顺治朝的十数年间以阎再彭的一蒲庵(在平桥境内)为集聚地,三位遗民诗人互酬互倡,互勉互励,互帮互助,休戚与共,携手谱写了淮上一桩文坛佳话。其中尤其是张养重,据邱竞《题张虞山诗集后》载,当道者慕他的才名曾屡次向清廷保荐,顺治政府为此曾特六次下诏,征召他出仕,他却都藉种种理由婉言辞谢了,其坚贞与毅力可见。

顺治十七年(1660)春,社友邱象升(1630-1690)由侍讲外放任琼州通判,贫困潦倒的虞山为奉养老母不得不入邱氏麾下,年余归来后又高踔自行,历浙、入闽、之粤、赴鄂、适燕,四方漂泊十数载,依倚人幕,为清客之流,换取几升米,几两银,以供年迈的高堂安度晚年。值得强调指出,虞山的十数年奔波,其目的无它,唯一家老小最低限度的生存需要而已,从其本意看,他实在是不情愿的。他在《秋暮感怀》其四中说:“南驱驰炎荒,北走入畿甸。屡空常傍人,遂令身躯贱……所得苟升斗,亦足供羞膳”。又曾在《海南秋兴》中说:“故人禄米分多愧,老母饔飧事未同。”其委曲与辛酸可掬。他无时无刻不想拂袖归去,所谓“不可以留严武幕,闲来独上仲宣楼”(《海南秋兴》)是也,奈苍苍老母、嗷嗷乳子何?

然而,正是这颠沛流离,“足迹所至半天下”(邱序)的遭际,正是这“敝裘下榻披能惯,宿火开炉拨又生”(《甲寅元旦客都门》)的境遇,正是这“臃肿公卿间,退哉愧严光”《长安岁暮》的难堪情结,倒奇迹般地催化了他那郁积已久的国破家亡之痛苦与悲哀。一旦遇忠孝节烈之墟拨动其心弦,奇山秀水之状触动其情怀,他便禁不住诗兴喷涌,肆口而成,而千般幽绪,万般感慨自然而然也就随机寄寓其中了。所以,一部《古调堂集》近六百篇作品中,泰半都是这期间的结晶,倒应着了元遗山的那句名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论诗三十首》)

康熙十六年(1677)夏秋间,虞山终于结束了他那长达十八载的流浪生涯,回到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故乡来,有诗云:“率意登车十八年,归来田舍总茫然”(《予自闽人粤遍历燕楚吴越之间既归田园荒芜殆尽偶卧灵水侄孙斋中漫成一律》)记其事。依倚他人十八年,杳如一只黄鹤,夭矫地去又夭矫地来。回至家中的境况甚至还不如流浪之前,因为那时毕竟还有三数同志相濡以沫,而现在他们或已化作灰烟尘埃,或已出外高攀新枝,只剩下自己“研田劳我力,朋友迹多疏。裹足非辞客,攒眉有索居。一身关俯仰,众口怨诗书。何计颂忧脱,过从自不虚。”(《春愁》其三)孤独与烦扰重又聚拢来,凝结成一根粗重的绞索,慢慢地勒扼、窒息着这位具有坚毅气节和照人才华的诗人。康熙十九年(1680)冬,一个寒风刺骨的雪夜,张虞山那颗悲怆、激越的心终于停止了跳动,享年六十四岁。

虞山一生好诗,所作极夥,然亦多佚。生前曾结《秋心集》,不过早已失存天壤间。现所知其诗最早总结集于康熙二十二年已巳(1683),由其子张钦世汇辑而成,定名《古调堂集》,邱象升为之序并主持刊刻印行(今南京图书馆善本室有藏)。淮壖流传者三种皆民国间钞本:(1)陈畏人氏钞本;(2)王朝征氏钞本;(3)汪澄伯氏钞本。三本编次及详略与原刻都稍有出入。

虞山的诗,就其内容看,最能显其诗风的是这么几类:一是直接抒写亡国遗民之痛的,代表作有《吞声》、《河上望归骑》、《送万年少归南村》、《季冬十三日饮梁公狄宅》等。二是借吊古以伤今,间接吐露忠贞不贰之情的,如《西台吊谢皋羽》、《金陵怀古》、《姑苏怀古》等。三是摹写苏、浙、湘、鄂、赣、闽、燕等各地的风景名胜,其中有些别具风味,有些则道前人之所未道,开拓了中国诗歌题材的新领域,如《海南竹枝词》、《永康竹枝词》、《慧山竹枝词》、《岭南竹枝词》等,都能取形摄神,既具鲜明的地方特色,又有独特的民歌风味,值得诗歌史家予以格外重视。虞山以诗名天下,当初颇赖诗坛祭酒王士祯的奖掖、誉扬。王氏于《渔洋诗话》中有载:“张养重虞山游浙,东过广陵谒余。揖甫罢,余亟问曰:‘夙爱足下南楼楚雨三更远,春水吴江一夜生,如此好句复有几?’张退谓邱洗马季贞(象随)曰:‘夙昔快意之句,不意阮亭一见便能道出。’”正因如故,前人评虞山诗风,便或曰其“清寒”(吴进《题张虞山先生遗集后》),或曰其“缠绵悱侧”(李钟骏《读古调堂集》)。笔者则更愿以“沉郁悲凉”以概括其风格。且以其“一生杰构,时人以比少陵《秋兴》,信不诬也”(王金熙《古调堂集跋》)的《秋心》组诗为例:

(其一)

落叶哀蝉处处多,故人几日未曾过。
青枫露冷谁堪此,白雁天高可奈何。
铁笛一声梅岭月,瑶琴再鼓洞庭波。
山中自许舒清啸,莫向湘潭赋九歌。

(其二)

豆棚瓜蔓挂秋垣,僻巷人稀久闭门。
清夜城笳回角枕,夕阳渔笛暗溪村。
忧进自著江郎赋,怀古空招楚客魂。
世上悠悠何足问,孤云野鹤共朝昏。

(其三)

夜深四壁泣寒虫,门径萧然淡有风。
清兴不随人事减,愁心多与去年同。
明河影动千林外,野水声飞万壑中。
此际怀人惟独笑,一天凉露冷梧桐。

(其四)

秋草无光白眼迷,平原走马暮山低。
田园芜秽销尘土,儿女奔驰泣鼓鼙。
淡月一村群犬吠,荒云满地乱鸦啼。
紫荆静掩贫如洗,敲火寒炊饭野藜。

(其五)

傍树依岩一草亭,风尘历尽似飘萍。
霜干水冷芙蓉舫,才淡云空翡翠屏。
对影呼天倾白堕,临轩扫榻写黄庭。
支颐莫向西山望,户外秋声不可听。

(其六)

石头城外昔曾游,六代风烟古帝州。
碧树参差吴苑晚,青山寂寞晋宫秋。
遥看一带朱旗绕,忍说千寻铁锁流。
回首繁华犹旦暮,茫茫江水使人愁。

(其七)

南浦愁深雁到疏,美人天际几封书。
白云明月湘娥影,桂水梧山帝子居。
满地苍波声不尽,三秋红叶意何如。
西风昨日孤帆过,闻说东吴已鱠鱼。

真真一字一滴泪,一句一喟叹,股股悲风凉气扑面而来。这便是张虞山诗歌的独特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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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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