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一飞《淮城记事》

冯梦龙原序：此係吳人滕一飛館于淮上目擊而筆記之者余稍為潤而刻之見淮民之苦兵而路王二公任事之勞與其定變之略不可泯也自三月九日至六月二日凡八十三日事一飛於是日同主人往南都不復聞淮事矣余近晤淮友閻再彭云淮城已空民居半為兵舍閻之宅第亦為劉鎮借居以待建府

甲申春闖賊已據關西謀犯京師預遣偽官于山東河南各處代任偽官遣牌先至轍以大兵在後恐喝地方于是官逃民懼往往執香遠迎漸及江北百姓日夜震恐

三月初九日有偽選淮陽知府鞏克禎遣牌至淮牌書永昌元年二月直達察院御史王爕怒立命碎之捆打捧牌人四十釋去其人尚出大言不日兵到汝合城皆為虀粉聞者莫不色戰反咎王按臺招禍小民不識大義一至于此時福周潞恒四藩避難俱泊湖嘴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髙杰四家兵皆南下澤清兵在宿遷杰兵在徐州俱有渡河意二軍淫掠久著士民愈急紛紛出城為逃死計淮撫路振飛與王按臺登城樓議守河事王公自任守河托路公守城路有難色王公云小弟不惟要守而且要戰將士從者無不迂之

初十日河口擒鞏偽官至王公命斬以狥王公與澤清前在中州勦賊同事有舊劉寉洲澤清號致書王公有願執鞭轅下語王公乃同軍門及縂府朱某俱往河口設防初九日軍門及縂府先歸王公獨留葢欲親往宿遷止劉帥之行也

十六日傳聞賊兵巳至清河又聞沐陽邳州俱有偽官

十九日西門外有馬步兵五六百人突至不知何乘妓女俱被擒有妓燕順年十六堅拒不從上馬復墮者三兵以布縛之馬上順舉身自奮哭詈不止兵殺之居民憤甚羣聚欲與鬬乃散去越二日聞鳳陽兵亂葢督師馬公摽下副縂兵俞為軍餉不繼鼓噪而潰擾西門外者即此兵也自是門禁益嚴禁人出入城中有大姓趙家令人挑小麥二擔出城守者訝其重搜之得銅錫器數事內俱實以自鏹解朱縂府綑打八十穿耳遊城罰銀二千公用或為居間免其半人稍知警

二十五日晚按臺王公自宿遷歸公之行止携吏書數人人皆危之比至劉營相見甚歡彼此酬宴公從容謂劉云弟與兄昔年盟契俱欲力扶王室以敦臣節不意值此國難正我兩人立功之秋也況盟兄自祖宗以來受朝廷恩不小今聞盟兄必欲稅駕淮安弟不任事則已現今弟守河口假如台駕臨河遇之手抑縱之手即使入城倘軍民不相得弟當為百姓手為盟兄手勢寔兩難今日此乘欲求盟兄迥轅北上進取功名不然姑暫留此切勿輕動劉大聲云蕞爾宿遷怎養活得我幾萬兵未弟即不留貴治假道往揚何如王公見其意決乃云必欲至揚州請迂道從天長六合則弟不敢典聞矣劉頷之王公再四叮嚀始別淮人之得免于兵厄者王公力也

二十七日路撫臺出示會淮城有七十二坊各集義士若干不上冊不督練亦不給餉每家出一人二人以至四五從義而出于自願小帽箭衣快鞋刀仗俱自備每坊舉一生員為社長一生員為社副隨便自為操演茶㸃小費各認輪值貴久持戒作輟縂之小則為身命大則為國家日則團練夜則魚貫巡邏以備非

二十八日軍門閱操黜陟頗衆

二十九日閱城設壯丁守城每垜一丁長鎗小旗垜用虎頭牌掩之止留二小穴外窺四門間設守官夜宿鼓樓西門周太守譚光夏乙丑進士東門黃縂捕譚鉉恩貢南門髙監紀譚岐鳳恩貢為監軍同知北門范道專是日聞京城失信衆疑信相半

四月朔淮城義士在軍門過堂領賞每坊賞紅紗二紅布十草花四十朶銀一兩惟河北下關兩坊精猛絶倫皆鹽搭手也自辰至未止過二十餘坊明日立夏各坊未過者早集軍門以其半屬道連分閱之時報南門外楊家廟南鎖垻西門外湖嘴河下俱有北來逃兵騷擾各城義士請往耀武遇亂兵乘馬者喝使下馬亂兵甚㑛為之讓路是日周藩薨于湖嘴趙家

初三日復有人持令箭及偽牌至乃偽官代路軍門巡撫者故河南驛傳道僉事呂弼周也弼周為王按臺座師故于李賊前自任淮事賊即用為淮撫王按臺綑責其人四十使傳言勸弼周改邪歸正毋負國思城中士民大恐逃者益衆王公嚴以大辟然竟不罷止也

初六日城中又有文武備社過堂乃兩學文武生家親丁也

初七日鹽城王守備獲偽將董姓者并從人共十三至軍門斬之

初八日路軍門傳一令箭諭合城鄉紳孝廉靑於鄉約俱集城隍廟議事衆謂必守城事耳次日衆大集軍門始述三月十九事出塘報于袖中使衆閱之云闖賊已入京城百官從逆者甚衆偽官代本院者即至諸生今日將淚保定徐撫臺故事網我出迎乎抑念皇家厚恩祖父世澤大家勉力一守乎言畢淚下衆亦多泣者已而陳說紛紛俱迂緩不切路公謝而遣之自是人心逾迫私逃者不絶

初十日有某官夫人偽為義士裝乘輿出城為逐僕所舉守門者解至按臺輿中多物王公悉命還之罰銀三千助餉僕亦責二十棍

十一日亂兵至西門者愈多大肆刧奪行居馬驢無得免者或掠妻女勒重價取贖

十三日周府專親詣各坊給義士賞三日而畢

十四日軍門令城內各坊義士將大小街道栅欄悉開捱察奸細於太清觀得四人三王廟得三人發本府審實梟首

十五日軍門往東教塲選將守河將官報擒得偽撫呂弼周衆心皆喜弼周以王按臺已之門人必相聼順止携執事五六十人偽叅將王富號樂吾者輔行時副將劉世昌標下遊擊將軍駱舉守三界營與合營將士宻議知王按臺前毀偽牌拒逆甚決乃偽為迎者設中火席于營中王富側坐相陪從人別有犒酒半以獻觥落箸為號伏卒先縛王富呂亦就擒從者獲半呂猶狂詈不已時王按臺復駐河口比至已二鼓矣次日解院王公叱呂使跪呂罵云小畜生人也不認得公曰亂臣賊子我認得誰令左右截其耳乃跪公細鞫其何時順賊何時受官聖上雖崩東官今在何處呂一字不答但摇首而已乃夫王富一足勒其口辭即刻文解至城中路公處適軍門謁諸籓于河下

十七日方技文因鹽城解到土冠七人路公欲審梟乃發西門外皇華亭伺候午餘發四牌懸四門云遊擊駱舉生擒偽官呂弼周偽將王樂吾情真罪當傳諭城內外不論軍民士庶有善射者俱于次日集西門外亂箭射死

十八日傾城士民男女俱出看射賊沿河囘空粮船百餘衆俱登船觀之辰刻路公至皇華亭親舉觴勞駱舉簪花旁立祼搒二賊于柱射者立二十步外五人為耦人止發一矢不中者退中者報名賞銀牌一重三錢兩公子一冠一童俱出射亦中一矢至未時路公問死未劊子手對未死乃命剮之觀者莫不稱快爭詣酒肆痛飲而歸

二十日傳聞王按臺諭清河縣及家營民三日內盡徒焚其盧舍因客兵來者日多恐盤琚為亂也

二十一日報云北未李縂鎮逃兵一路淫掠湖嘴有賣糕許姓者兵四人直入其家欲汚許婦婦不從疾呼義士鳴鑼一時俱集擒二人解軍門審是馬督師標下乃叱而遣之時又有楊賀李丘等縂兵十數標下兵成羣作耗為害不可言

二十三日軍門與朱縂鎮傳集內外鄉紳士民並集城隍廟揷血為固守之約是日山陽淮安二處獄囚盡釋放

二十四日劉鶴州已至揚州有書致王按臺略云別後從無一音知盟兄怪弟之南下也第弟兵不比髙兵奸淫有禁搶掠有禁焚燒有禁即他日到淮必賴盟兄安揷使軍民兩安乃盟兄覆下之雨露耳王公以示諸生因問宜如何答諸生云若劉公必至只不放入城便了王公云此乃書生之見劉公云奉㫖來鎮拒之即係背㫖諸生又云若如此只容劉公入城其兵營于城外為便王公曰假如劉公坐城中勿傳一令箭召某營入城領賞或聼用守門官能禁之否衆皆語塞而退

二十五日丘縂兵奉按臺令過河幫守靑江浦淮安誤傳劉寉洲兵渡河一時大哄爭買舟遠避人多舟少有一小舠棹過岸上争咉之舟人云劉兵已殺到我自顧不暇何暇及汝王公方遣人察訛言惑衆者遂擒此人解院立斬之出示曉諭衆心始定是日新理刑郭承汾上任

二十八日淮安天宫火葯局漏火聲震五六十里煙霧障天火葯民匠死者甚衆乎足或飛至城外亦有全身飛墮者府尊同理刑親來救火諭云活一命賞三金三日後磚瓦中猶纍絫見遺屍為先是獄中所釋强盜無親識可依多技火葯局燒火磨葯至是悉死或亦天網之逃也

二十九日民間喧傳李賊一路要占闔女不要婦人見有髙監紀出示使闔女速速出嫁無貽後悔于是內外大小人家競先婚嫁一輿價至二金如是一月乃定撫按出示不能禁是晚軍門忽集各社長議事葢聞偽淮徐防禦仗武愫將到欲共擒之也

五月初一日新城楊姓大家白晝中有兵數人竟至其門下馬直入內室大聲云我輩奉軍門將令欲與汝家借銀數百兩助餉主人方措問間諸賊亂掠婦女互相爭奪有老奴在外聞變鳴鑼本坊義士齊集悉擒之巳有二女子被汚矣連夜解至軍門止吹行奸二人餘綑打釋放亦不究其何兵恐激變故從寛耳是夜忽傳北路李縂兵逃兵要到村中打粮各村男女逃竄老少婦女將衣裙前後連結大哭而走男子持大執械前導老弱負囊隨後一夜絡繹不絶至曉遂不敢行矣時一飛避難于涇河寶積菴後之庄房目擊其事愫不忍述至次日果有亂兵從東而來大肆殺掠一飛亦幾不免賊遇人即搜其腰間有物否又問其何等人如詭說窮漢即看網圈并驗其兩手故富貴者必不能隱

初三日軍門發令箭縱放老小婦女出城暫避蓋因武官每日哭稟或云有老父或有老母驚惶欲死軍門不得巳許之是晚女眷傾城而出覓與不得者雖大家亦多步行

初四日軍門家眷三十餘轎亦出城往湖中浮居大划子船四隻下午王按臺至淮聞其事大咎軍門失計即命書吏大書苦示城內大小人家已出城者俱限三日內搬囘如違房子入官婦人追囘賞軍家產充餉寫畢王公即辭去愳法者多有囘家其不返者王亦不復問也軍門撤水營兵守楊家廟以防北來之兵

初五日河北義兵擒亂兵三十一人解至因軍門往河口先解范道尊審之多所釋放止以九人解軍門不過綑打而已

初六日軍門往楊家廟扎營是晚因髙監紀欲入城借民房住下午即閉城門

初八日淮人始見新主監國之詔

初九日河口張避擊報淮徐道偽防禦使武愫巳到任揭其各門苦示呈軍門路公命加兵守河口

初十日軍門又往河口與王按臺議武愫事

十四日馬督師兵過淮赴南京共船一千二百號王按臺往清江浦親自盤詰令義兵站立河崖不許一舟停泊一人登岸一路肅然凡三日始畢各坊義士勞苦極矣又聞王公于清江浦擒賊遣招撫偽旂官宋自成梟首并縛從逆生員一名技之干江

十七日夏至清江義士搠死馬督師兵一人當事者亦置不問

十九日傳李賊兵已至清河王按臺遣兵拒之

二十日王按臺至板閘調兵并周監紀馬兵約二千餘人共守河口為有縂兵李承勛叛兵下逃昨悮傳李賊兵乃承勛也

二十二日河口兵解一犯禁舟人至云每人要銀一兩即渡之過河軍門命立斬以狥

二十三日軍門出示新主登極各項新舊錢粮俱赦免一時懽聲載道是午見范道尊牌云盧太監兵二千要進城各坊義士防之于是城中士民又一大震

二十四日河北人擒偽官武愫解至軍門愫為路公進學門生自詡師生之誼必不相苦路公見之嘿然各坊義生稟云一向二位恩臺在淮如此用心竭力不知殺多少偽官擒多少偽將至土亂民不計其數淮上士民賴以暫安今新主即位纎毫不得上聞為今之計不若將武愫囚至京師獻俘庶不没兩位恩臺勞績路公亦以為然乃禁淮安獄中一飛往觀見其人堂堂乎一表人材惜乎有貌而無心也

二十六日吳三桂殺賊塘報始至

二十八日軍門斬宿遷土㓂共十一人

二十九日軍門備大宴于淮安府學中請王按臺敘錄向來有功文武官八十餘員各官先赴軍門花紅領酒鼓吹上馬迎至學中兩臺親自安席共宴觀者如堵

六月初一日淮城雨黃沙大風蔽日撫按行香後齊集府學明倫堂縉紳諸生俱在取偽官武愫面審愫口中不稱小的先掌嘴二十愫猶嘵嘵置辨以到任吿示與看始語塞於是紳衿無不髮堅王按臺命打皮鞭一百撫臺云留他上京獻俘王公云百鞭猶未遽死也愫赤體惟有白紗褲一條鞭及四十袴已爛於是遍體被抽鞭斷者四仍下獄王公命速備囚車後聞武愫解至邵泊鎮兵有欲劫之去者乃復禁淮獄云時淮撫路公坡論得㫖提問闔城俱不平孝廉稽宗孟同士民多人至南都上保留公本得免今路公已丁艱去而王按 臺又為御史陳丹衷題請陞山東巡撫淮人如去父母愚謂淮上係南都籓籬重地二臺拮据數月幸保無恙地方業已安之倘加銜久留此一方可恃無恐即路公難于奮情何不竟以王公代之乃置之山東豈山東更重于淮海乎噫

——录自[明]冯梦龙《甲申紀事》.版本：明弘光元年刻本.卷六.第222页

按：
《淮城记事》一卷，见有《痛史》本；江苏古籍《冯梦龙全集》《甲申纪事》点校本；《中国野史集成》本（第29册）等。wrin下载了前两种。
滕一飞撰。序为冯梦龙所加。此记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初九日至六月一日凡八十四日，明御史王燮防守淮安事。是年春，李自成军队进攻京师。并遣部下至山东、河南等地任职。时李自成军队所任命之地方官将至淮安，又有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江北四镇争锋，福、周、潞、恒四藩亦避难于此，淮安形势错综复杂，十分危急。王燮针对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方法。对李自成所遣官员，是坚决打击。对四镇，尤其是其中的刘泽清部，则采用笼络的方法，避免直接引发冲突，使“淮人之得免于兵厄”。同时积极加强淮安城的守御。在王燮等人的努力下，“淮上士民赖以暂安”。后王燮被御史陈丹房题请升山东巡抚，淮人不舍，“如去父母”。本文作者因从形势上分析说：“愚谓淮上系南都藩篱重地，二台（指王燮、总督漕运兼巡抚都御史路振飞）拮据数月，幸保无恙。地方业已安之，倘加衔久留，此一方可恃无恐。即路公难于夺情，何不竟以王公代之，乃置之山东，岂山东更重于淮海乎？噫！”对这一安排深感不解。文中所写士民心态，也值得留意。如谓：“三月初九日，有伪选淮扬知府巩克祯，遣牌至淮，牌书‘永昌元年二月’，直达察院。御史王燮怒，立命碎之，捆打捧牌人四十，释去。其人尚出大言，不日兵到，汝合城皆为蠆粉：闻者莫不色战，反咎王按台（指御史王燮）招祸。小民不识大义，一至于此。”可见后来清兵南下，在许多地方未遇认真抵抗，与民间的基本态度也有相当关系。所记三月二十八日军门阅操，二十九日阅城，四月十三日周知府亲诣各坊给赏义勇，十四日军门令城内义士将各坊栅栏同时关闭，捱察奸细等事，与张天民《淮城日记》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