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在漢口是嶄新的人物,是時代的驕子。的確,他是西安事變中重要的角色,國共合作的有力份子,中共中央委員,邊區政府副主席,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第十八集團軍駐漢代表。過去共產黨的工作是秘密的,而今公開活動了。在抗戰的隊伍裡,活躍非常,是一支很有希望的生力軍。所以許多中外新聞記者,常去作「周恩來訪問」,並且要到陝北參觀邊區政府的外籍記者,都要先到漢口去和他接洽。
筆者在漢口和周先生的父親住在一道,也就是八路軍駐漢辦事處無綫電班所在地。很想以私人關係和周恩來一見。老先生知道我的來意,馬上就打電話到辦事處,叫他的媳婦周恩來夫人鄧穎超女士接話。他說:「×××已經來了,他很想見見恩來。恩來什麼時候有空,望先來一個電話。」可是等了三天,還沒有得到一個機會。
周老先生是一位精神健旺,宦游南北的老者。我們一共四個人,擠在一間一丈二三尺正方的屋裡,悶得透不過氣來。這位老者很不考究衣履,每飯一菜一湯,除了喝點酒而外,什麽花費也沒有。「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到他這樣節約的生活,連想到周恩來先生的私生活了。老先生怕我心急,帶著安慰的口氣說:「前幾天,我在山上住了一宵,知道這幾天,他們正忙著開參政會,每天四點起身,夜間十二點鐘以後才睡。空的時候,還要替報紙雜誌上寫文章,有時他口述,別人替他寫,有時自己動筆。那天午後四點多鍾,我親眼看著他拿著筆打盹,筆尖也碰到桌上去,然後又揉揉眼晴再寫。」鄧先生曾說:「我們旣然代表八路軍,駐在漢口,現在又參加參政會,總得要努力一下,不能馬馬虎虎的。」剛好他們自從在廣州生過一個女孩子死了以後,一直沒有再生過,所以他們倆整個的時間和精力,都忙著政治活動。
在那天下午,我正在屋裡,短袴赤足,揮扇看報,忽聽得樓梯上一陣皮鞋得得的聲響。當我掉頭注視的時候,已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立在我們的面前。男的長長的,著上菜綠色的制服,黑皮鞋,至少有好多天未擦。目炯炯有光,刮去了的鬍子,又長出一點;額頭上,有幾條深痕,好像是久經風霜的樣子。女的,中等身材,著黑旗袍,手提皮包,笑容可掬,不像那男的莊重嚴肅的樣兒,看上去有三十五六歲的光景,比那男的要小五六歲。我發怔,就在這當兒那位老先生驚醒坐起,介紹道:「這是恩來,這是穎超,這是××。」噢,這是恩來,這是穎超。
大家緊緊地握了手,便分別坐在「容膝軒」的床上。床上的蓆子,是日人在日租界遺棄下來的,我們坐在上面,談天說地,東拉西扯,特別來得精神。鄧女士忙著泡茶;勤務老趙,反在那兒袖手旁觀。坐了一會,他們走了,又是一次緊緊地握手,炯炯的目光,注視我,莊嚴,親熱。
隔了一天,特務員李春榮匆匆地走來說:「老先生×先生,周部長請你們到山上去住幾天,那兒比較涼快些。」山上去!那兒有山有水,高樓大廈,樹木成蔭,我曾在那兒消磨了四年光陰,舊地重遊,越發興奮。馬上便丟下飯碗筷子,披衣戴帽,過江乘汽車去,周部長巳在政治部門口等候了。
汽車在樹蔭下,半山腰爬著,不久,便到了周恩來先生的住宅。
住宅是一幢小巧的洋房,倚山而築,所以是一所假三層眞二層的樓房,隱藏在綠蔭深處,面對著東湖,像一而鏡子。左鄰是郭沫若先生的寓所,黎明健女士,正在憑窗閒眺,用著驚奇的目光,注視來客。我們剛走到樓梯口,鄧穎超女士笑著面孔來迎接:「爹爹,你來啦。」聲音怪親熱的,一面又伸過手來,扶著她的爹爹,到會客室裏坐下。「×先生,請坐,喫茶。請寬衣,熱吧?這兒有扇子。」在小小的會客室裡,祇見她一人活躍。她不但是一位女政治家,而且是一位賢媳賢主婦哩。
會客室在二樓,連著餐室,隔壁是電話間,三樓是寢室、浴間和讀書室,廚房間在最下一層。除了桌椅和床而外,什麽也沒有,祇有會客室的圓桌上放著一個插滿了鮮花的花瓶,那是唯一的不花錢的裝飾品。一陣碗筷聲響,飯已經開好。部長、車夫、副官、衛兵、公公、媳婦,還加上一個不速之客,都圑聚在一桌,狼呑虎嚥。兩隻同樣的湯,兩隻葷菜,兩隻素菜,每人兩雙筷子,面前放著一隻小碟,把要吃的菜挾在碟子裏。飯後每人一杯漱口水,每人一條冷手巾,整整齊齊放在一隻盤子上。爲著老太爺而買的西瓜,我們大家都來瓜分了。「同志,一齊來吃西瓜。」你一塊,他一片,都是由鄧女士親自分給他們。晚飯和午飯一樣,早餐除幾碟小菜和稀飯而外,每人一隻生雞蛋,平均分配。
周先生忙著演講稿。我看他一個人坐在讀書室裏,左手拿著芭蕉扇,右手拿著鉛筆畫著。一會兒,又出去了。他們來叫我午睡。我那能睡著,也不需要睡。一人枯坐著翻翻桌上的報紙,中文英文,一目瞭然。俄文報紙,卻是墨者黑也。看看《新華日報》言論集,也覺明日黃花,興趣素然。最後發現到一本小冊子,是《列寧名著選譯》第四集。字裏行間,充滿了紅色藍色的橫綫和小註。可見讀者花了一番心血了。我揉著眼睛一口氣讀了一半。
「×先生您沒有睡呀?」鄧先生午睡醒了。
「是的,沒有睡。您們這幾天太辛苦了!」我又興奮起來了。
「沒有什麽。代表民衆替國家做事,那能算辛苦呢。可是我們自從陝北出來以後,七個月裏,像今天這樣的安閑,還不曾有過。」
「新四軍在那一帶活動?」
「大部在江南皖北。隴海綫以南,也有一部份。八路軍在華北極爲得手。《新華日報》最近登載一篇朱德將軍著的文章,報吿抗戰一年來八路軍作戰槪況和經驗。他說:日軍死三萬多,八路軍死二萬多,日軍死亡率超過八路軍,這要算中國抗戰史上最光榮、最勝利的一頁,也就是游擊戰術特殊的效果。他們每次作戰,預計日軍死傷數,若不能超過八路軍,他們認爲不合算,就按兵不動。他們又常著上被俘日軍的黃色制服,和日軍周旋,等到他們已經吃了大苦,還以爲他們彼此間發生誤會,死也不明眞像。後來知道是上當了,往往又把假的當著眞的,眞的當著假的,眞假不淸,日軍也不知白白的死了多少。」
「八路軍對於俘虜那樣?」
「我們對於被俘的日軍除了給予優渥的待遇、物質上的享受而外,還施以政治訓練和精神感化。前幾天從延安解來兩個日本兵,我們派了兩位同志,陪他在漢口玩了幾天,祇不許他們說話,恐怕熱血的民衆害他們。他們吃吃喝喝,看影戲,游公園,眞是樂不思蜀。最後我們又著人把他們送到香港,讓他們回國。他們在延安住了四月,受過共產主義的洗禮,做了列寧和史太林的信徒。他們立誓,除了感謝中國不殺之恩而外,站在主義的立場上,一定要向日本社會的下層廣大的農工羣衆,播下反戰的種子。」
「這卻是最好的辦法。——鄧先生,我前幾天在漢口一家書店裏看見一本書,叫做《周恩來和鄧穎超》。您可看過嗎?」
「我沒有看過,聽說還不祇一種,一共有三種。那完全是投機的著作。因爲共產黨對一般人,好像是一個謎。他們就迎合這種社會心理,其實裏面的事實並不可靠。我們倆已經登報申明過了。譬如裏面說,我是天津女師開除的。開除的學生,並不完全是壤的。可是我實在沒有被開除過。我們平凡的歷史,並不希望人當著神秘的故事說。」
「周先生你回來哪!幹什麽去的?爲何出了一身大汗?」周先生回來了,我很驚奇的問他。我和鄧先生的談話也打斷了。
「剛剛上課回來。軍事委員會在山裏辦了一個××××訓練團,全是高級幹部,有政治的,有軍事的。每週禮拜四下午由我講述戰時鄕村工作。他們一定要找我,我也辭不掉。其實我每天飯前到政治部去,飯後到辦事處,已經很夠忙了。」他一面說,一面解衣服,揮著扇子,走到涼台上去乘風涼。
我隨著他走到外面去,遠眺湖光山色。我好似識途老馬,東指西畫,吿訴他:「這是上海銀行的地皮,那座高樓是什麽療養院,那裏是夏斗寅的花園,這邊樹木很多的山頭是卓刀山。」
東湖是那麽可愛,淸靜幽閒而素雅。後面襯著靑山,像一座屛風。人們祇知道杭州有西湖,卻不知道武昌有東湖。西湖是摩登小姐,東湖是蓬門村姑。也許淡裝濃抺易於引誘人,不事修飾的村姑,被人們遺忘而摒棄了,酷日的嚴威,到這時也精疲力盡,勒馬收韁,躱在山後,斜視東湖。「一時之雄」呀,你是人類的借鏡。
「這兒並不比廬山差。廬山沒有水,這兒還有水。」周先生首先發言。淸風徐來,水不揚波,小舟在湖心裏蕩漾著。
「是的,這兒比廬山好,並在中國政治上、軍事上以及文化上的推動力,並不減於廬山。而今廬山已是烽火連天,這兒的命運就靠我們的努力了。」
湖的對面,一座山麓有一家小吃店。新鮮的魚,剛殺的小雞,味頗可口。老先生喜酒,又來了四兩花彫。
「爸爸,那個會做文章的魯迅,恐怕是我們的本家。你看他描畫紹興鄕下人吃酒的味兒,簡直和我們老家的鄕下一樣。魯迅的外婆家姓魯,我的老婆婆(父親的外婆)不也是姓魯嗎?說不定還有親戚關係。」
「年代久了,我也記不淸。」老先生正在嘗著鮮魚的湯
黑夜籠罩著大地,把人們的影子吞進去了。我肚子裏裝滿疑圑,爲什麽他是浙江籍,而帶著江淮的口音呢?
十點鐘熄燈,老先生睡不著,我陪他閒談了一會兒。他吿訴我:我們原籍浙江紹興,住在淮安多年。浙江方面,現在已沒有關係人。我們是大家庭,我有七個弟兄,上海、揚州、淮安、天津、東三省都還有我們的本家。我一共有四個男孩兒,恩來是老大,他今年……」老先生想了一下,「四十一了。十二歲以前,在淮安家裏請先生敎書。他的六叔、六嬸,都很喜歡他。六叔去世很早。臨危時的遺囑,要我們大的承繼。十二歲後,他便隨我到天津南開去上學,由小學而中學,而大學。他是南開第二屆畢業,張伯苓很注意他,覺得他有異人之處。他從小字寫得很好,最喜看報,好做文章發表。什麽活動都愛參加,並且要站在人前。常常帶許多男女同學到家裏來玩,有時硏究功課,有時開討論會,也喜歡扮演話劇,可是功課並不得到第一。我常譏刺他。他說,功課有時要得到合格就行了,何必斤斤於一百分。博士碩士,不一定就能造福於社會、國家,也不一定就能有利於下層民衆。你看他自幼就有點異樣。後來他到過東北,到過日本、法國、俄國,在廣州結婚。二十年離開上海後,就到了江西,千辛萬苦,又到了陝西。這次他到了漢口,我們才能相見,算算有八九年了。……」
我不知什麽時候他的話說完,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到睡鄕裏去。第二天早晨,他們介紹我去看沈鈞儒先生。
隔日,鄧女士著人送來兩張照片和一冊相片本子,我想這是具有深長意義的。(完)
原載《杂志》1938年[第2卷第2期,19-21页]
《青年之友(上海1938)》1938年[第2卷第4期,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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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原为半月刊,后改为月刊。1938年5月创刊于上海。最初的编辑兼发行人为吕怀成、刘涛天,16开本。1939年11月编辑及发行人改为吴诚之,1942年8月由半月刊改为月刊。此后《杂志》隶属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新中国报》系统,实际上是由袁殊、吴诚之等中共地下党员领导。后期,吴江枫也负责编务。1945年8月停刊。《杂志》前后7年,撰稿人相当广泛,主要有:予且、丁谛、疏影、张爱玲、苏青、胡兰成、谭正璧、麦耶(董乐山)、罗锋、柳雨生、周作人、徐卓呆等,多为大家。
本文作者南山,姓名未详,或为以上哪位的笔名。该不会是陈望道吧,他也曾用笔名南山。不过此南山曾是朱自清的学生。他在《记朱自清》中写道:我开始踏进大学读书的时候,绝对料不到我的国文教员就是朱自清先生,他并且还兼授我们的作文。当我从同学处听到这消息时,我简直像孩童不能忍耐地雀跃起来了。朱自清授我们的课虽然不多,然而影响确很深,我之开始练习乱涂点东西,有一半是因为得力于他的教诲。事情虽然隔了好多年,然而对于这位最初的导师,却是难以遗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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